無人看見的城市生活(1 / 3)

無人看見的城市生活

自行車過早地在我的生活中退休了,算起來已有十年。我用過兩輛自行車,一輛是鄉下教書時騎的“飛魚”牌28車,車子是我大哥在鎮裏賒的,120元的車錢,我花了3個月還清。過了一年,我進了城。尤少兵把他的“坐騎”送給了我。那是一輛26車,用了兩年,但車架還是閃閃發亮的。尤少兵說,28車笨重,騎起來像個販賣豬仔的人,26車載女孩子比較優雅。真是可惜,我騎了5年,一個女孩子也沒載過,很是對不住好朋友的一番心意。在縣城呆了3年,我又到了市裏。在市裏上班,但還是借租在縣城,每天騎自行車往返。直到1995年夏,我搬到一個叫秋的朋友家居住,才結束了這種鴕鳥一樣的生活。26車也結束了它的裏程——我一直走路上下班。秋是搞攝影的。他也是借租的。

那是一棟三層民房,緊靠鐵路。我們住在二樓。一樓是一個搞運輸的租戶,三樓是房東一家。很長的時間裏,我無法正常入睡——火車聲滾滾而來,洪水一樣肆意。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它的熱愛。——穿過鐵路,大片大片的灌木翻卷,茅草漣漣,牽牛花一直鋪到火車消失的視野裏。尤其在秋天,墨綠和橘黃的色彩,堆疊在郊區這塊畫板上。薄暮餘暉,熔化在緩緩奔流的信江,天穹下墜。灰燼的,充滿回聲的,凹進胸腔的。秋天,乍看上去,顯得有點板滯。它美得如此簡單,一如人的本原。我經常吃過晚飯,到那片叢林裏散步。天空弧形,與不遠處低矮的荒丘相銜。火車經過,我看見一對對情侶,在晃蕩的氣流中,緊緊擁抱在一起。

暗房設在秋的臥室。它更像一個單身漢的展覽室,或者說,是一張不滿灰塵的靜物速寫:被褥還是下床時掀開的樣子,床架上搭著一件芝麻花的睡衣,幾雙舊皮鞋不規則地躺在床底下,寂寞而無辜,靠床的桌子上有撲克牌、洗發水、摩絲、寫不出字的鋼筆、掉了牙齒的頭梳,窗下是兩個紙箱,裏麵是衣服,褲子,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進門的右牆下也是一張桌子,有一個水盤,壓手裁紙刀,15瓦的台燈。秋就在這盞燈下衝洗照片。我從他衝洗照片的張數,可以計算出他一天的收入——5寸的5塊錢一張,6寸的8塊錢一張,7寸的10塊錢一張,底片4塊錢一張。他在一座商貿城的三樓,租了一個小店麵和一個攝影間。他以照黑白照為生。他照片的張數,每個月都在減少,有時連續幾天一張也沒有,這有可能是生意越來越冷清,也可能是他根本沒上班,而是躲到某個人家裏打麻將。秋洗照片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看,他邊洗邊教我。真是丟臉,我一點也記不住——我對許多東西是極其笨拙的,怎麼教也不會,比如換保險絲,每次斷了,我都打電話叫電工來修。在暗房裏,我看著人在水中的相紙上,慢慢顯現——這個過程,和回憶沒有差別,甚至可以說,那是回憶的本質——駐足停留的瞬間,姿態是那樣的打動人心,在我們孤立無援時浮現。

其實,我沒有打算在市裏居住,我的朋友大部分在十華裏外的縣城。假如我沒有回縣城,晚上基本上是在電影院裏度過前半夜,腳擱在椅子上,呼呼酣睡。和我一起酣睡的,還有秋。散場了,我跑到他家搭床。搭了幾次,秋說,我隔壁還有一個房間,你一起搬過來住吧。我說,也沒有什麼可搬的,我隻有幾件衣服和一捆書。我一直覺得縣城是我生活的一種補充,但我也說不清,到底補充了什麼。它隻有一條五華裏長的街道,兩個“丁”字口,被我的腳步翻閱了幾千次。而很多人是在縣城上班,居住在市裏,我是為數不多的,“反向”生活的人。

和秋一起生活的,還有他年邁的母親。他母親是個基督信徒,飯前會禱告,筷子擺得整整齊齊,低頭,微微閉上眼睛,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撫桌,嘴唇激烈地磕碰。我叫她伯母。伯母的臥室兼餐廳用,有一個外陽台,站在陽台上,可以看見烏黑發亮的鐵軌。泥漿一樣的陽光,通過這個甬道,噴射到我們臉上。有時候我午睡晚了,也不去上班,端一把竹椅,坐在陽台上發呆。伯母會靠在門框上,對我說:“你是秋的好朋友,你要多勸勸他,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不討老婆呢?”她個子矮小,頭發斑白,腳小,走路很快,臉上爬著一層層的皺紋。我說,我已經勸過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麼。伯母穿一件黑褐色的對襟衣,一邊喝茶,一邊用茶水抹頭發。她又說,張靈秋從小喪父,吃了很多苦,你多幫幫他。伯母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吃了早餐,去買菜,回家唱耶穌歌,下午小睡,唱耶穌歌,星期天去和姐妹們聚會禱告。伯母不識字,但能夠背大段的經文。她經常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眯起眼睛,看來來往往的火車。我不知道伯母的心裏,除了上帝,還有什麼。她說,上帝看著我們生活,上帝就站在我們身邊,但我們看不見他。陽台的十裏之外,就是她的家。饒北河從那兒彙入信江。她已經很少回到這個十裏之外的小鎮。她很多次向我說起秋父親死的情景。她說的時候,臉上有著別樣的平靜和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