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縈繞的雨聲
鎮,我們讀出“zhèn”時,雨水就嘩嘩嘩,從教室黑褐色的瓦簷奔瀉而下。春天拖著一雙草青色的鞋,一路小跑,來到古城河邊。我們分不清哪是讀書聲,哪是雨聲,它們都同樣的稚嫩,清脆,曼妙,像河邊柳樹密集的新芽。鎮,木炭一樣的贛東北小鎮鄭坊,狹長的街道上,有迷蒙的黃昏黯然降臨,店鋪陸陸續續關門,一彎河水漂浮著幾片緋霞。一九八四年的小鎮,它虛掩的房門被雨聲敲響,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雨聲挾裹而來,綿綿,空氣裏彌散青澀的身體氣息。
土公路拐過校園,往田野中間蜿蜒,靈山的投影塌下來,在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眼中,顯得虛擬。我,王長興,還有幾個同村的孩子,每到星期六的正午,沿土公路回家。我們都是鄭坊中學的住校生,隻有星期六才能回家,星期天晚自習之前返校。邱世彬騎一輛自行車在塘底轉一個彎,回楓樹嶺了。邱世彬個頭不高,一腳踩著踏板,一腳懸空,搖搖晃晃地不見了蹤影。一九八四年上半年,是我初二的下學期。我對校園的所有美好回憶,似乎都定格在這半年。大部分的同學都已二十多年沒有謀麵,但我仍然記得他(她)們的名字和模樣。鬥雞眼的謝海英,老茶殼,爛頭,冬天還穿一雙拖鞋的葉雲,黴豆腐東亮,桌下每天有一堆瓜子殼的劉晨騰,把水射筒藏在書包裏的汪海峰,喜歡吃烤紅薯的徐忠東,留著八字胡皮膚黝黑的徐躍平,說話結巴的董典江,把柴刀放在抽屜裏的董典東,吊眼皮徐小軍,把“到”讀成“逗”的謝湘鷹,把口痰噴射到曆史老師臉上的楊禮標,用板凳走路的餘勇展,頭像毛楂的餘奇智……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徐聲淵,語文老師徐渭清,英語老師王小華,物理老師陳進封。陳老師練武,每天早上在花壇邊打太極拳,矮矮胖胖,性情溫和。有一次,陳老師的弟弟陳進國物理考了三十七分,陳老師在班上當眾嗚嗚地哭了起來。陳進國則哈哈大笑,說,考三十七分,已經不容易了。徐遠華是班裏年齡最大的一個,眼角有一塊疤,說話的時候斜著眼,一副天皇老子不在眼裏的樣子。他上課打瞌睡,是給這個老師麵子,一般的情況下,他雙腳擱在課桌上,身子往後一倒,靠在牆上。陳進封老師看了幾次,憤怒了,說,徐遠華,你上來,今天我要動動你的骨頭。徐遠華說,你叫得到我上去,我就叫得到你下來。陳老師脹紅了臉,跑下去抓徐遠華。徐遠華呼嚕嚕從另一小組跑上來,說,你下來了吧。一個抓一個躲,來來回回,他們跑了十幾趟。
我們都怕徐渭清老師。他是個極其嚴厲的人,紅紅的大鼻子,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不苟言笑。有一次,徐老師朗讀課文,楊禮標趴在桌上看窗外,徐老師也挨著楊禮標趴下看。楊禮標並不知道徐老師在身邊,一個人咯咯咯笑了起來,徐老師也咯咯咯笑起來。楊禮標憋紅了臉,站起來認罰。徐老師說,楊禮標先生,窗外看見什麼了,不就是一位女教師曬被子嗎,你這麼小,就對女教師感興趣了?我們嘩嘩嘩地笑得眼睛冒淚。楊禮標個頭小,愛捉弄人,能把口水吐出五米遠。老茶殼是被他捉弄得最多的。老茶殼姓查,到了冬天,臉頰會皸裂,像茶殼。其實她除了皮膚粗糙之外,長得還算對得起同學。楊禮標手一抬起來,她就抱著頭,蹲在地上。楊禮標摸摸自己的頭,說,我又沒打你,你躲什麼。老茶殼站起來,楊禮標幾個板栗丁打在她頭上,說,打你了又不知道躲,真是天下第一笨。楊禮標還捉老鼠,放進女同學的書包,上課了,女同學把書包打開,老鼠呼呼地滿教室亂跑,課堂一下子炸開了鍋。老師批評楊禮標,他就低著頭,玩手指頭,用腳抓癢。他就怕徐老師。徐老師罵人很幽默,全班同學笑得腰疼,徐老師不笑。有一次,徐老師評比作文,他拿起一本作文本,說:“這次班裏的作文,數楊禮標寫得最好。”他頓了頓嗓子,說:“這篇作文叫《小船》。我給了他一百分。”徐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100”。徐老師說,楊禮標,你站起來,讀給大家聽一下,讓大家向你學習學習。楊禮標滿臉燦爛地拿回作文本,朗聲地讀了起來。我們都聽得滿腹狐疑,這不是課外輔導書上的嗎,除了標題,其它一字不差。楊禮標讀完了,徐老師在“100”後麵,加了“0”,說,作文寫得這麼好,至少回家要吃兩個蛋,又加了一個“0”。“楊禮標,給你10000分,你滿意了吧”。徐老師扯起他的耳朵,說,“這是我們中學有史以來最高的作文分啦。”
在這大家想笑又不敢笑的時候,黃誌剛及時地放了一個響屁,徐老師扭頭看看,找不到放屁的人,大家哄地樂了。黃誌剛號稱屁王,隨時隨刻可以放一個轟天響炮,嗊,嗊嗊。他用手做一個手槍的姿勢,說:“不要動,我要槍斃你”。話還沒說完,嗊,又是一個轟天響炮。黃誌剛和陳進國都是鄭坊街上的人,入小學就在一個班,狗屎粘一樣天天在一起。陳進國的爸爸是華壇山鄉的一個領導,管著幾萬畝的山林,誰要買木頭,都找他爸爸。有一次,陳進國從他爸爸的枕頭裏,偷出一百塊錢,買了好多文具送給我們,鋼筆,軟皮抄,大開日記本,一一發到我們手上。他雙手抱拳,說,我以後的作業靠你們啦,拜托拜托。但我們似乎並不喜歡他。他家境好,看不起我們這些鄉村來的同學。“我們吃商品糧的,初中畢業就有工作,你們臉朝黃土背朝天,不知道有沒有出頭的日子。”這句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嘴邊。“你吃商品糧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皇帝的兒子。”黃誌剛反駁他。他就不作聲了。黃誌剛塊頭比他大,拳頭也比他大。黃誌剛調皮,但不胡來。黃誌剛的家在公路邊,靠近車站,我去過幾次。我記得他媽媽是在電影院上班的,他家的牆上貼著有許多電影海報,有《小花》、《神秘的大佛》、《少林寺》、《廬山戀》、《冰山上的來客》、《牧馬人》、《駱駝祥子》。他的家是一棟明清建築,有一個大天井。陳震宇和他是同一個廳堂的鄰居。我很是嫉妒黃誌剛,和班上漂亮的女同學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看電影還不要買票。
鄭坊是上饒縣北鄉中心城鎮,依傍古城河和饒北河。我們放學後,拿著一條褲衩,往古城河跑。水齊腰深,黃綠相間的夏天,古城山下,有迷眼的光色在翻卷。男男女女都在河裏洗澡。不會遊泳的女同學,找一塊石礅,洗衣服。葉雲泡在水裏,閉上眼睛,用石頭抓癢。他常年患皮膚病,穿一條肥大的軍褲,說話的時候有長長的口水滴落下來,胸前的衣襟濕了一大片。班上有幾個食量特大的人,葉雲算一個。有一次,吃早餐,他吃了八兩稀飯,肚子滾圓得像個氣球。我們都上課了,他一個人繞著操場跑步,雙手抱著肚子,口水懸在嘴角,長長的,粘稠,成拉絲狀。另一個食量驚人的同學,是石人來插班的繆小峰。他一餐分兩次吃,上半餐半斤,不要菜,邊走邊扒飯,從食堂走到寢室,飯沒了。舀幾勺黴幹菜放在碗底,他小跑地走到食堂,再要八兩。他的肚子好像俄得特別快,最後一節課,他的眼睛盯著懸掛在走廊上的長鐵片,打鈴的老師手拿鐵錘,晃悠悠地走到鐵片,鐵錘舉起來,繆小峰已經把碗抱在胸前,他做好了隨時衝鋒的準備,衝向食堂,搶占窗口。有一次上課,繆小峰突然胃痛,趴在桌上,豆大的汗一顆顆冒出來。黃誌剛背起他,往醫院跑。醫生說,胃痛是食物腫脹引起的,排泄一下就好了。黃誌剛問繆小峰:“你知道你以後怎麼死的吧。”繆小峰搖搖頭,說,誰知道自己怎麼死的。黃誌剛說,你是吃死的,總有一天,你要癱在桌子底下。繆小峰說,我今天又不是吃得很多,早上來上學,吃了一碗油炒飯,坐車來學校的路上,吃了四個月餅兩斤米糖,到學校吃了四兩稀飯六個饅頭。初二結束,葉雲去了縣城讀書,繆小峰回石人。我再也沒見過繆小峰,聽說他現在當村委主任了。葉雲見過一次,在1989年上半年,我讀師範時,一個同學遭痞子欺負,我找葉雲“解決問題”。他胡子拉碴,穿一件軍大衣,拖一雙破皮鞋,口水依然拉絲。他是“斧頭幫”的幫主。很多同學都讀完初二,就分開了。祝小英、劉晨騰轉學去了沙溪中學,汪文東汪春英兄妹回到臨湖中學,謝香菊嫁人,徐躍平和符豔英去了城鎮中學,饒金紅因病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