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的路途(2 / 3)

一夜經曆了一生

2000年8月16日晚,在婺源,黑得隻露出燈光的眼,倦怠,渾濁,沉寂。我走在被夜色壓低了屋簷的南門街,尋找一個叫金宇迅的詩友。去年,我在同樣的夜晚找過他,不遇。

記得他是住在一個木板房的閣樓上,8平方米的空間擠著一張床、一輛載重自行車、一張笨重破舊的書桌。我打聽了許多人,才找到記憶中的破木樓,但沒有鄰居知道這樣一人,一個人生活無著卻縱情詩意的人。最後我從一個熟人那兒得知,他去杭州打工了。

黑白山水的婺源,才子放歌青山,佳人曼舞河邊。我想,一方山水能讓人習慣沉寂,歸於沉寂。在那灰暗曲折的南門街,我隻看見磨得光光的石板,沒有腳印,也沒有背景。麵對一塊石頭,人都是渺小的。時間的牙齒,尖利地咬我們。

回到住處,夜開始泛光。這幾年,我也放棄了理想,開始適應現實,過輕快的生活。我卻沒有遊刃於城市。

我曾經放棄一切,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夢想,死亡,尋找歸屬於靈魂的純潔與崇高,卻又最終妥協。我總警告自己,一切從今天開始,不可以失敗。

但又不得不經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沒有哪兒的天空不下雨。在婺源,我獲得了被人遺忘而帶來的幸福。一個波光粼粼的夜晚,像一張月光斑駁的舊唱片,整夜在我耳邊輕轉,低語,我仿佛被拯救,再生。這個夜晚,就像一張透明的臉,被月色輕撫、疼愛。她仿佛要在我手中溶化,滲入我的靈魂,像冬天的雪一樣,在來年的春天滋潤草木。仿佛所有的痛苦經曆,在這個夜晚,得到安慰。又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在風中結伴而行

車過永平,已臨近中午,因急於趕路去武夷山,錯過了一次拜訪詩友汪峰的機會。青山似眉,路在綠海波濤中彎曲,飄飄忽忽之間,我仿佛溯回十年前。

永平因銅礦而聞名遐邇,因詩友汪峰而成為我心中的溫暖之鄉。在那些為詩歌孜孜不倦的歲月,我每個月都會坐車去永平,追尋詩歌的靈魂與境界。上饒至永平約20公裏,每次坐在公共汽車上,都會心潮起伏,仿佛千裏約會的美人。

汪峰年長我五歲,戴一副酒瓶底似的眼鏡,鼻子粗大卻短,嘴唇寬而厚,尤其是針紮一般的胳腮胡讓人不可把他從記憶中抹去。第一次去汪峰住處,是1991年冬。那時我處於人生的低潮,心情惡劣,汪峰卻人逢喜事,獲得《飛天》雜誌年度詩歌獎,又遇知音,於是邀請十餘位文學愛好者,開家庭茶話會。汪峰那時尚未成婚,住在單身樓,又沒音樂,我們在手捶床板的節奏中翩翩起舞,何等的歡暢。

以後,我成了汪峰的常客,方圓十餘裏的山野,都曾留下了我們的足跡。我們曾經用一天的時間,徒步去拜訪一個民間傳奇老人,或一座墳墓,一塊斷碑,一座山梁,一片廢墟。若是假期,紫薇和蕭窮,也會和我們一同前往銅的故鄉,在山野放浪,手提一瓶老酒,腰揣一卷詩歌,作山水的子民,詩神的奴仆。

汪峰習慣於內心生活,近乎木訥,氣宇內斂,逢酒必飲。他不善言辭,若他淡詩,那一定是他醉了。他朦朧的醉眼,仿佛看見了陶潛在修剪菊花,李杜在蜀道中漸行漸遠的背影。

1994年我入調報社,開始了另一種生活。隨後,這群熱衷於詩歌的朋友,又一一遠離了原來的軌跡。而隻有汪峰在堅持,他就像懷揣古琴的歌者,茫茫山野,那些歌聲像一群夜歸的鳥,從我眉宇飛驚而過。前兩年,汪峰離開水泵房,去了礦電視台,拍了許多電視散文,在他的眼中,每塊石頭都是文化,每片雲彩都是詩歌。我們都為他祝福。前兩個月,汪峰打電話給我,說離開電視台,又回到礦區當工人啦。接到電話,我半天說不出話,一時無以安慰。他的聲音低沉,有些啞,他孤立無援的感覺充塞了我每一個細胞。

我很想去看看他,但一直沒時間,他需要詩歌的力量和我們的友誼。這次去武夷山,又不能了卻心願。車在急駛,望著漸漸消失的永平,我淚流滿麵。

汪峰是個不屈服於命運的人。高考中榜卻因故未能擠上入學名單,決然選擇了當礦山工人。在一個荒山野嶺,他守著一間聾啞的水泵房。十餘年的歲月中,與鏽跡斑斑的水泵作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冷寂的山野,北風勁吹,汪峰畫了四年的國畫,後改為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