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隻要灑飲三杯,便會打開滔滔不絕的話子,便會文思泉湧靈感勃發,便會忘卻時光壓在心頭的沉重與痛苦。我雖然未曾見過他醉酒的樣子,但我猜測他獨飲獨醉的時候,一定是又哭又叫並砸壞家裏的杯盤碗碟第二天酒醒後竟不知道杯子怎麼會碎的呢?

其實醉得癲狂的人,生命內部一定有很深刻的痛苦與追求。魏晉時代的文人,不僅以醉酒的生存方式抵抗禍害,更主要的是在醉酒中找到通往藝術的途徑。我們雖然無法聽到嵇康那一曲天籟般的《廣陵散》,但我們依然能穿越時空,在漫漫蒼穹下找到那兩顆充滿憂患與痛苦的酒魂。

我不是個酒鬼,但那一次與朋友堵氣,一連喝了數杯法國葡萄酒,倒是真正地醉了。醉後,我竟靈感大發寫了篇《語言是財富》的文章。不過,我一邊寫一邊難過得很想吐,但直到寫完直到子夜也吐不出來。而此刻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滾燙得像一團火,燃燒著。這是我第一次醉酒的經驗,它仿佛令我進入了夢幻島裏的仙境一樣。

如今,我當然想常常喝法國葡萄酒的,不是因為酒隱,而是為了紀念那一次的醉酒,和與朋友再聚時同幹共飲的歡暢。然而,朋友來電話說戒酒了。我想酒對他是一種痛苦的象征,既然載酒的旅程已結束,那麼說明他正在進入人生的新的境界。所以我願他飲亦可醉、不飲也亦可醉;生命再從零開始起步吧!我本來不大喜歡吃西餐,盡管它的熱菜幹淨、爛熟、甜香、齊整、營養,但在國外往久了仍然是想吃中廣昀尤其是家鄉的黴幹菜扣肉,想起來就饞涎欲滴。然而,中餐在海外的命運大多已變成了西式中餐或半西式中餐,其色香味已脫離了地道的中餐,使油脂類和奶製品頗多地聚集於人體,成為發胖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此次朋友請我在檀香山百依沙努意大利餐館吃的麵條,真是好吃極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麵條。據說做麵條的麵是上等麵筋麵粉做成的,加上海鮮和素菜配料,顏色與形狀都相當漂亮,讓人口目一新。我們的鄰桌是一對美國老人,他們吃著與我們一樣的麵條,但言談舉止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老年夫妻。我凝視了他們很久很久,直到他們吃完麵條,老妻遞一張餐巾紙給老夫擦嘴,直到他們手挽手地走出餐館,我才回過神來。但我並沒有停止對他們的思索。我想他們是生命中的一曲黃昏頌歌,平淡中見真情,彼此緊緊地牽住對方的雙手,越過生活中一朵朵烏雲和一個個坎柯,這才是愛情的力量。所以,真正經得住歲月考驗的愛情,才會變得偉大起來。

我吃完意大利麵條,與朋友交談起愛情這個話題來。我說許多人其實都不懂得愛情是什麼,他們總以為愛是一種浪漫、一種刺激、而不願肯定它包含著平實、散談、甚至是苦難的成分。他聽後釋然。我們走出百依沙努意大利餐館時,夕陽已徐徐降落,灰色與蒼穹揮然一體的天幕,使我想到人生最可怕的是在上帝賜予我們智慧與靈氣的同時,也帶給我們敏感和脆弱,使我們越出類拔萃就越常常會陷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悲涼境地。所以,那一對相親相愛的美國老人才是最最幸福的。他們給我們以啟發,而意大利麵條卻會帶給他們生命的歡樂與長壽。

彩虹穀夏威夷歐湖島一個蓋滿別墅的山坳,叫彩虹穀。這裏三麵都是巍哦聳立的山峰,山霧迷漫,是送夕陽迎素月的最佳景點。夏威夷大學東亞語言係的謝信一教授驅車載我兜一圈風,坡陡穀深裏,彩虹花開得格外鮮豔。

我喜歡花由來巳久,十多年前杭州湖濱路就有幾家鮮花店,百花中有一種花叫“勿忘我”。花店老板總是推薦這種花給顧客選購。一是因為這種花比較便宜,二是因為這種花有個極帶感情色彩的花名。當然這種花到底有什麼意義,花店老裰便一問三不知了。

其實勿忘我的英文名是:它是歐洲各國象征忠貞愛情的花,一般是不可以隨便送人的。如果你正在戀愛,那麼你與女友手牽手去原野、山穀遊蕩,親手采摘一朵“勿忘我”送給她。這時候你們也許會有“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情懷。

我不知道滿山遍野的彩虹花裏,有沒有這種“勿忘我”的花?漫步在彩虹穀裏看山霧,心中想著“勿忘我”,想著情滿於山的境界。所以,當謝教授問我奧地利猶太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有哪些作品時,我竟然一部也回答不出,連最著名的(邏輯哲學論》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當真是十分慚愧的。

後來回國重讀維特根斯坦,覺得維持根斯坦是一個為哲學生,也為哲學死的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裏,也能思考世界的哲學結構。而在俘虜營中,卻能通過好友經濟學家凱恩斯同羅素、弗萊格保持書信往來的關係。當然除此之外,維特根斯坦還有一件讓我感動的事:他把一筆巨額遺產,統統贈給了貧窮的文學藝術家,而自己卻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也許一個有思想、有品位的人,都會這樣做。

我的朋友謝信一教授不但是個國際著名的語言學家,同時也是一個思想家。人們一定不會想到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生活儉樸封家中竟然沒有電視機,沒有像樣的家具隻有破舊得冒出彈簧的沙發,和幾隻同樣破舊的椅子,這在美國這樣的西方世界,令我十分驚訝。但驚訝之餘,我忽然想起曾在台灣《秋水》詩刊上,讀到台灣女詩人塗靜怡的文章,她說每一期《秋水》都有謝信一教授捐贈的美元。也許,謝教授還有對社會各界貧困地區的捐贈,這讓我十分感動。我想無論是哲學家、思想家,還是作家、藝術家,粗茶淡飯,簡陋的居室才是最適當的物質生活,才是最珍貴的素質所在。

現在,黃昏時分我在西子湖畔漫步,我想封憂威夷歐湖島的彩虹穀,想到這些年來,我已能淡泊、超脫、荒寒、並遺世獨立的思考和漫步,且心中的追求不滅……

回國後,我的日記本上還夾著摘自波士頓近郊康克爾特村瓦爾登湖畔的紅楓葉。其實我早已過了弄些個樹葉子、蝴蝶夾在日記本裏的年齡,但瓦爾登湖畔的紅執葉實在太美了,教我禁不住把它帶回來留在身邊。雖然它早已枯萎,但看到它就會想起年月日,美國獨立節的當天,歲的亨利戴維梭羅,毅然離開了喧囂的城市,在瓦爾登湖畔親手蓋一間小木屋,宣告他極端個人的生活與精神上的“獨立”。小木屋有一個閣樓,一個小間,兩個活板門,一個磚砌的火爐和幾件簡單的家具。梭羅在這裏生活,在湖邊種豆、打獵、伐木、也在湖邊傾聽、觀察、沉思,並寫作《瓦爾登湖》,總共曆時兩年又三個月時間。

《瓦爾登湖》是一部美國文學中的散文名著,它集中體現了作家的人生哲學和文學才華,那些精辟警句,情理並茂、引人入勝,令人拍案叫絕,使得瓦爾登這個從前無人問津的小湖,慕名而來的朝拜者終年不絕。我的朋友麥琪告訴我,她每每遇到心煩意亂的事,便會從愛克頓驅車到這兒來。她說:“每次來我都會得到新的啟示。瞧!這湖寧謐靜穆純潔極了,簡直能把人生中的一切煩惱徹底消除”。然而,梭羅生前的鄉人們並不理解他,他的作品無處出版,當世界上許多人敬仰他時,鄉人還不勝驚訝,認為他的那些日記怎麼也值得出版、研究?可見理解人是多麼困難。現在我們沿著明亮的湖岸,踏著青青的草,款步而行,登山崗、涉淺水,穿過寂靜的樹林,走進了多年前由梭羅一手建造的小木屋遺址。於是,我們想作家一生淡泊,從未追逐浮華,一個人守在隻避風雨的小屋裏思慮、寫作,寫出了許多令世人肅然起敬的思想。我想起中國的《瓦爾登湖》譯本是著名詩人徐遲譯的。徐遲曾說:“這是一本寂寞的書,恬靜的書、智慧的書。”如今,梭羅躺的貝德福特街邊幽靜的“作家山”上,那是一個美麗的山坡,有參天的橡樹,歐洲的七葉樹,陪伴他的還有愛默生、霍桑、和阿爾考特這三位作家。然而令我心中滋生一絲惆悵和惋惜的是,梭羅在這個世界上隻活了年。他英年早逝,竟沒有得到過一次真正的愛情撫慰。不過,他有沒有愛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擁有了世界上最平靜、最宏博、最深邃的湖。這湖有一種神聖的被激勵的情感。

I紐約索荷觀畫紐約索荷觀畫早就知道紐約有個格林威治村,是藝術家聚集的地方,但不知道紐約還有個名聞遐邇的索荷,是畫廊叢集的地方。據朋友說,它位於曼哈頓下城區,夾在東西百老彙大道之間的盡頭處,靠近中國城。

我去索荷是因為知道它是美國藝術的一個窗口,許多年輕的藝術家,或者藝術竟技場上的新手,都來到這裏闖世界。他們的甘苦、他們對藝術的癡情,很難被一般人所理解與想象。我逛過一個畫廊又一個畫廊,發現藝術家們神情木然,麵有菜色,一眼看去好像尚在掙紮苦鬥之中臉上難免畫著淒涼抑或是悲壯。

我換了一條街,它仍然屬於索荷區。不過這條街除了畫廊,還有服裝店、家具店、咖啡店以及古董店、餐館等,這裏的商店也許置身於藝術區的緣故,連價錢也帶一些藝術的誇張。我喜歡一張《牛)的畫,那是一張讓我感覺畫得很好的畫。畫家似乎做了中西合璧的努力,尤其在色彩縱橫恣肆的運用上,有印象主義的手法,在對比度上有馬蒂斯的影響,但更多的則是有他自己的東西。比如:整個畫麵是一頭在掙紮、奮起的畜牲,青黛色的牛和月牙白的背景,形成一個強烈的、震撼人心的反差。你根本看不見它的頭、它的臉、它的眼睛,但你能看見它富有性格的角、弓起的背、揚起的蹄和寧死不屈的倔強、愁厚與忠實。這個畫家畫出了牛的精神,在處理中西畫法的張力時也極其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