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現在我要把支燃燒的蠟燭吹滅了。當生日的蛋糕切開,那逝去的年就將它收縮在一瓶墨汁之中。而新的一年又要從零開始起步,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去努力,去攀登一個又一個的山峰。

走向詩的純粹我寫詩是從青春期的自我抒情開始的。那時寫詩的熱情很高,幾乎一天就寫好幾首。但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寫出的並不等於詩,不過是一種感情的誇飾,真正的詩意卻沒寫出來。這時候,我便陷入一種麵對稿紙茫茫然無法表達自己的困境。這種困境很長一段時間使我苦悶,而苦悶中的某一天我找到了一個“觸口”,即由主觀的自我抒情轉向體驗的表現。因而,“體驗”使我對“詩”有了重新再認識的過程。

後來,我就是從“體驗”的過程中感悟到:藝術的奧走向詩的純粹秘來自生活的奧秘,生命本身的奧秘。隻要對生存對藝術的直接“進入”,就有可能進人藝術的秘密王國。我曾寫過一首《西子荷》:它是一種很美麗的形象。這個“美”與我自身內在的情愫構成了一種無言的交流。這不僅僅是單一的抒情,而是世界進入我的內部,我與世界的感覺在“內部”凝聚了。所謂“體驗”也就不是膚淺的印象,而是生命底層裏能讓靈魂震顫的東西。

記得,年夏季的一天,一片常常被我熟視無睹的“荷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意識到一首詩要誕生了。因為滿湖的荷花,一下子讓我想到自己的生存境況。我當時說不清楚有多麼激動、驚訝、或者不能自己……我暗暗吃驚、曾經痛苦、憂傷、迷惘、壓抑的心情、這會兒竟能與“荷花”無言敘述?!於是,我多年想要說而沒有說出的話;最終借著“荷花”這一美麗的形象,一古腦兒地從血液裏流淌出來了《西子荷》:

你願守著盈盈湖水因出汙泥而不染一身清高最是風景有眾多的繁星在橋裏橋外觀你,讀你……

那幾柄劃船的漿越不過你築的籬唯有藍天明白你圍著一顆滾熱的心如同圍著炎炎的夏將蓓蕾初綻但滿湖的葉飄不過海你又傲然而不孤獨?

一首詩就這樣完成。這多麼像英國詩人麥克尼斯說的:“世界出現得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突然。”因此,人類的藝術總是從我們對存在的最深感覺中產生出來的。而詩又是語言的藝術,如果不能精確地掌握詩的語言、靈活運用;那麼很難表達自己體驗到的某種獨特的境界與深度。說到底,詩人需要藝術修養,更需要發自生命和靈魂的東西。隻有來自生命本身的“感覺”才能通過它看出一個詩人的深與淺,獨特與平庸。我們總是渴望進入一個更髙的境界,不受具體事物的羈絆,不斷超越我們所要超越的一切。所以,願我們獻身詩的朋友共同努力。

今年四月的一個夜晚,當天空突然響起雷鳴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幾乎是全神貫注地重讀《馮至詩選)。我一行一行地讀已經記不清曾經讀過多少遍了,也已經記不清曾經流過多少感動的熱淚。隻知道,所有想說的語言都在表達同一種心情。而這種心情在一陣悸動之後,似乎還是不敢相信馮至先生真的去世了。

我結識馮至先生是在年。那時我正在大學裏興趑很濃地寫著一首首小詩。忽然有一天黃昏我收到馮至先生親自寄贈給我的《馮至詩選》。這本(馮至詩選》是年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年月日馮至先生在扉頁上為我題了詞:

“我讀了你在一天內寫的三首短詩它們是青年人心靈裏迸發出的火花;”當時,我被出現在眼前的這本詩選與扉頁上的題詞驚呆了。我知道馮至先生在文學與學術研究上的成就不論在國際和國內都享有極髙的聲譽,為人稱道。而我卻十分有幸地得到馮至先生的教導,自然是感到無比的幸福!於是,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渾身顫栗地讀著: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義還有:

―在山丘上鬆柏的蔭中廣輕睡著一個舊的希望正如鬆柏是四季長青希望也不曾有過一次夢醒我被這些詩句深深感動。我愛不釋手地幾乎將詩集的每一個字都“吞”了下去,並從中體會到一種心靈的相通。這對我當時壓抑、苦悶、迷惘的內心起了極重要的作用。我想是它真正喚起了我精神上的一次覺醒。從此,這懷念馮至先生本《馮至詩選)就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最好伴侶。直至今日,我還依然記得馮至先生對我的教導,使我獲得了豐富的知識與營養,而且懂得了許多做人與治學的道理。

當然,我除了讀馮至先生的詩以外,還讀了他的大量翻譯作品。其中,最早影響我的是奧地利大詩人裏爾克的詩,還有布裏格隨筆等等。這種偉大、高貴、富有生命力的詩歌,像光輝的太陽那樣照耀著我,使我驚歎生命達到了這樣的一種境界,並為之震搣!後來,我也許讀多了馮至先生的詩歌與翻譯作品;對德語文學十分的偏愛,便也去學了德語讀了大量的原版作品。這使我從中感悟到馮至先生對我所產生的影響與意義!他的確是那種我所喜歡的純正而嚴肅的知識分子詩人。

然而,這位我所喜歡的詩人,這位把寫作當作一種對真理探索的詩人,已經離我們而去了,而我望著他曾經寫給我的那一個個字依然是那麼的鮮活、富有生命力!我就想到馮至先生傾注畢生心血的全部著作,一定會在人類文化史上閃爍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