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像在做詩?但從未做過詩的她看樣子真的沉醉在一種詩意朦朧中哩。大家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個個吟起詩來,然後發瘋般地狂笑,如同飄蕩的雲朵飛揚在五月的天空。
天空很藍,清澈如水。我們在原野上望著一片蔥蘢的綠,望著頭頂上宛若輕紗飛絮般玲瓏輕巧而不可捉摸的白雲,我們便悠悠忽忽地什麼也不再想了。
那在豔麗的春陽下,蕩著綠波的菜畦,苗圃,有的深暗如藍,有的淡青如翠,有點竟嬌嫩如鵝黃了。還有那新蓋的座座樓房,房前門後的棵棵柳樹,顯示著鄉村已今非昔比了。
我們踩著鬆軟的泥土,心裏很舒服。好像又回到了“知青”時代,回到那無憂無慮的鄉間生活似的,竟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可不是嗎?我們呼吸著田園的氣息,呼吸著的豈不就是那一生也不會忘記的那一段甜美的鄉村記憶麼!讓我們永遠擁抱原野,擁抱藍天,擁抱鄉間口哨似的輕風。張萍說得好,也擁抱每一個鄉村的人。鄉村的人,永遠是可愛的,無論怎樣讓他們穿上洋裝,那種土裏土氣的味兒和那種傻裏傻氣的笑,洋溢著真誠,洋溢著友情。
我們又回到了鄉村,我們像十多年前一樣,熱愛我們的村莊。
無題我尋找一顆偉大的心靈,一顆真誠而溫柔的心靈。也尋找一個靜謐的港灣。這港灣能泊我潔白的憂鬱,冷漠的悲傷,難言的隱痛。所以我希望在他那裏把痛苦融化,把眼淚吻幹。
生活的嚴峻曾使我為了追求真情常常碰得頭破血流,但我深信隻要有他的愛情滋潤我的傷口,我就依然熱愛生活,禮讚艱辛的磨難,禮讚一個淒慘的人生。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進入一個神奇的領域,冥冥之中有一個神秘的精靈在如醉如癡地纏繞著我,使我的生命在衝動,血液在洶湧,思想在噴射五彩的水柱。這是多麼幸福的占領嗬!你知道嗎?這是上帝用聖手把我們連結在一起,讓我們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追尋的腳步常常因瘋狂而疲倦,因疲倦而渴求,因渴求而開拓。就像天涯對著蒼天發問,大海對著巨浪長嘯。
我就喜歡站在髙高的山上,默默地想一些哲人的名字。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從蘇格拉底到斯賓諾莎。
我的追尋既單調又固執。這樣一個勁兒地追尋下去,不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隻要心中的火焰不滅,靈魂的跋涉也就永不停步。
四我需要一個海。一個袒露著偉大胸襟的海,隱藏著無數秘密的海。
我喜歡但丁與盧梭的海,莎士比亞與雨果的海。在他們這裏浸潤我的靈魂的海,使我銷魂奪魄,置於一種美好而崇髙的境界。
我願讀海。縱使我有讀不盡的滄海、深淵,我也願天天讀海。因為海拯救過我,特別在我陷入苦惱時,書本的海洋常常把我從悲哀中喚醒,使我不甘沉淪,徹底消滅精神的廢墟。
五睡覺之前,我都要凝視片刻羅丹的“思想者”。
這個永恒的思想者,所有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像負載著沉重的世界。他到底在思考什麼?尋找什麼呢?我常常在無眠的靜夜,幻想他思維的小路,猜測他思想的深度,以及他飽經風霜如橡樹那樣負重的心事。
嗬,永恒的思想者。孤獨、思慮、拚搏、勤奮!六想起那些痛苦、悲傷的日子,我就要勇於追尋、勇於奮鬥。想起昨日追尋路上的種種磨難與冷漠,今日我就會感到獲取果實的幸福與安慰。
然而,幸福對一個孤獨者來說,總是瞬間裂變的。於是,我歌唱生活,歌唱寂寞與孤獨。
七新年伊始,我在滿屋喧鬧中,感到莫名的寂寞,在鮮花如雲的歡樂聲中,感到悄然而至的是失落。
我為什麼要這樣困惑,這樣孤獨?又為什麼要這樣自我折磨?
好心的朋友報以寬容與憐憫的眼神,可我絕不顧影自憐,依然孤獨地發出歎息的沉默與熱切的渴望。
超.八悔恨那些日子,那些消耗了我全部熱情,埋葬了我愛情的日子。
那些日子神經錯亂,思想變得幼稚且又靈魂脆弱得抬不起頭來。
那些日子,一個知識女性的魂魄被誤人歧途的愛情撒滿山野與河流。如火如荼的華年得不到收獲,激昂的呼喚顫動著憂鬱,荒誕與迷惘。
九我從不幻想借別人的光照明自己前進的路。我害怕借我光的人,會向我索取巨大的報酬。那些可怕的精神債主,會讓我付不起智慧的利息。因此,我總是發自己的光,走自己的路,沉浸於美好的渴望與追求中。
在仇恨中,其實我仍充滿著對人類真誠的渴望。在絕望中,我掙紮的時候,其實希望就在窗外。
我仿佛看到星光下,原野裏我的靈魂臥躺在草地上傾聽大地母親的教誨。我感到賦予萬物以生命的母親無私地給了我一切。我的火熱的激情湧上了心頭。我意識到,盡管我的靈魂已被鞭打得傷痕累累。但生命之火不滅,我就要超越自我,超越孤獨、惆悵。超越心中卑微的塵埃,繼續奮發、努力!我並沒有撒謊沿著湖畔懷著悲痛的囑托,我來尋訪一位我丈夫戰友的母親,告訴她兒子的訊息。
我想告訴她,她日夜思念的兒子在老山前線犧牲了,可我實在說不出口。
丈夫來信讓我轉告這一不幸的事實,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裏,我怎能告訴他母親這一真相呢?於是我打算撒謊……
我告訴他母親:您的兒子在前線非常勇敢,還入了黨,隻是在戰場上受了傷,現在正在後方醫院治療。……他母親仿佛並沒有為兒子的傷勢擔憂,而是一個勁兒地告訴我,兒子小時候的調皮與長大後的固執……
終於,我忍不住眼淚直淌,莫大的悲痛沉重地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望著他的母親,悲泣地叫了一聲“媽媽”,便衝出門去湖畔輕輕柔柔的微風,更加折磨著我的悲痛。我心裏一萬遍在呼喚:媽媽,您的兒子還活著,他會回來的,真的,我並沒有撒謊。
咖啡店小街上有一家豪華的個體咖啡店,店門口的角落裏總坐著一位枯瘦肮髒的老太太。老太太與這環境實在不協調,凡過路的人總要打量她一下。我原以為她是乞丐,時間久了便知是店主的母親。
店主的母親突然在一個雨天裏跳河自殺了。店主為此辦了多桌酒席,哄了七八天喪事,以表孝心。可是過路的熟人及左鄰右舍總喜歡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自此,咖啡店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不少。店主每天愁眉不展地坐在他母親以前坐過的角落裏,不知是懺悔還是撫昔?總之,他母親死了,死得很淒慘。
孤獨的時候,我窗前那棵梧桐樹是我的友伴,它伴我如同我常年伴著書桌一樣。
石板鋪就的小小天井是它生長的搖籃。它生長在陰溝旁的一方泥土與雜草中。夏日有蟋蟀為它鳴唱,流水為它哼著憂鬱的催眠曲,而蚊子卻在它的夢裏刺耳地發表演說。即使秋季讓它的枝葉滿地飄舞,它還是倔強地將手臂伸向天空,頑強地掙紮著向上。它沒有被禁錮在三層樓舊式的日本小洋樓的屋簷下,而是將頭探出窗口凝望新奇的世界。在它的身上即使冬天也傲然地赤裸地挺直了身子,而春天便就是它更年輕有為的時候了。假若它像人那樣會走路早就跑到玉皇山頂上去了。
我沉思著默默地走下樓去。
晚霞像彩帶似地貼在蔚藍色的天空上,黃昏在天井裏徘徊,而我撫摩著它的身子,開始與它同唱一首歌。
我相信你說的我們前世就相識。
我想起我是古老的土地,你是千年的大樹。你簪著黎明的露珠,俯身垂下青春的眼睛。
但是在一片濃霧彌漫的地方,我們不敢相認。
我知道我們都有各自的秘密。
假若你是鳥,我便是睡眠。假若你是高山,我便是平原。在你踏上異國的路時,我還是小溪裏的一汪清泉。我們終於互不信任。
然而我相信我們都有一種暗示,在陽光與水波的凝視之中一隻小鳥被關在籠子裏,掛在我的窗前。它睜大著眼睛,撲打著雙翅,唱得很激烈。
我想它是在告訴我它的憂傷,還是告訴我它對遠山的思念?
我不懂它的語言。但我知道一隻被剝奪了自由的鳥是多麼的不幸啊!於是,我把它放了。我呆呆地望著它遠去,漸漸地不知它去向哪裏?
我這才明白了,我也應該如小鳥般飛出鳥籠。
屋簷下有一群編蝠。每當晚霞還沒有被蒼天吞沒的時候,蝙蝠就飛了出來。它們在天井裏無聲地飛掠著,不停地打著圈子,仿佛在尋找丟失了什麼?
我想它們也許丟失了光明。但又是光明虔誠的追求者。它們想挽留最後一抹晚霞的餘暉,在夜幕來臨之前狂歡。
設想這群神秘的精靈。若說喜歡光明,在太陽下又為何找不到蹤影?若說崇拜黑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為何不知去向?
這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怪物。在冥冥中飛行,永遠以超音頻的震顫傳出黃昏的蜜碼。這是哪一個極樂世畀裏的神靈?
我每每於黃昏裏,喜歡啼聽這黑色的歌唱。
在屋簷下,在天井裏,甚至在水池旁的樹梢之間,那淒楚的宛瞞聲在半空中閃爍幽怨。
我的心靈開始感應這自然之景。我的思緒開始交織著,和鳴著,欲想從黃昏的寧靜中梳理出淡淡的溫馨。
我的血液開始長潮。如急切飛轉的旋渦,在黑夜來臨之前,將優傷一一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