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霞這次來是幫我拆洗棉被的。她有強壯而結實的身體和一雙十分勤勞的手。更有歲姑娘體貼入微的細心與溫柔。
她卷起褲腿,端著一盆要洗的披單。而我則提著一隻空桶跟在她後前。一前一後四歲之差,我竟如黃毛小丫頭又瘦又弱,一切在她麵前都自感弗如。
我們來到河邊。阿霞穿著緊身運動衣更顯英姿勃勃。她不停地搓洗著,還哼著小調。這時,天空有飛翔的小鳥不停地在她頭上盤旋。我調皮地說,好一幅阿霞綜洗圖,若有我哥哥在就更完美了。阿霞生氣地用水潑我。我潑不過她,就逃進一片蛙聲如潮的田野。
晚上,阿霞陪我在曬穀場上用一隻很大的蠶扁當床睡。阿霞唱歌。我仰麵朝天數星星。這種滋味不是人人能享受得到的。
阿霞見我如小孩子般用手指數星星,說我乳臭未幹。我說,我是自食其力真正獨立的小大人。天上有那麼多星星,天下同樣也會有許多星星。我要做星星,我要發光。阿霞聽了大笑起來。她說,別太幻想了。美夢是很難成真的啊!我依舊數星星。我心裏暗暗地想要把美夢成真。但後來不知數到第幾顆恒星時我睡著了。也不知自己怎麼會睡在屋裏?但我心裏明白一定是阿霞為了怕我著涼,而自己不敢睡著的緣故。
次日,我收工回來搓搓手上的泥巴,讓腳伸到田水坑裏淘淘。然後去集市買了一隻西瓜送往阿霞這裏。我爬上山坡,居然發現一個渾圓的落日火球似地在天邊砰然墜落,霞暉無聲呼嘯地橫越天空。真美嗬!美得莊嚴、深邃、美得讓人拍手叫絕。
我著魔似地反複說,彩霞滿天,彩霞滿天。直到翻過山坡,在田埂上遠遠看見阿霞的長發絲絲縷縷迎風飄揚地向我奔來時,我才意識到手上的西瓜與我對阿霞的一片真情。於是,我快步撲向阿霞,撲在阿霞肩上我感覺暖暖的,柔柔的,有一種泥土的芳香在一點一滴地深人骨髄。我的靈魂此刻匍伏於鄉村,田野。
而今,十多年過去了。阿霞最終沒有成為我的嫂嫂,也不再願做我的姐姐。她走得無影無蹤,讓我好一陣傷心。可我依然覺得她是我最親愛的姐姐,每次想她都想得心碎。那時我們多麼美麗。但最美麗的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有如花的年齡。
此刻,我寫下對阿霞的思念。無論她去了哪裏,在我的記憶裏她是永不凋謝的花。我衷心地祝福她,願她更美麗,願我們更美麗。
她每天清早都去橫河公園打太極拳。每天總會看到一個老人坐在離她不遠的石発上盯著她看。然後等她打完拳,老人才離去。
老人有一頭銀發,額角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但這些都沒有使老人老態龍鍾。唯看上去精神的是老人的膚色泛著紅暈,目光炯炯有神。老人總是很安靜地坐著,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那麼認真地欣賞她,使她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但她一向不喜歡打聽人,比如說:他是誰?為什麼要這樣瞧她?
他們算是已經認識了。認識也不過是日子久了以後的那種禮貌性的笑笑。她發現老人笑起來很慈祥、溫和。那天清早老人沒來,她四麵張望,覺得打拳也沒有味道了。
該上班去了。她推車準備往廠裏趕。她的廠在郊外,自行車足足要騎分鍾。廠裏正在為她該不該分宿舍而爭論。她騎至第一個十字路口發現那老人在鐵欄杆邊不斷地張望著什麼?她明白老人也許是在這兒等她。
“今早我睡過頭了。”老人邊說邊感到羞愧地低下頭,像做錯了一件事的孩子。她呆住了。她覺得老人怎麼如此有情,該不是動壞腦筋吧!她馬上警惕起來,像演戲進人了某種角色。此時,十字路口車輛穿流不息。
她推車過去,站在老人身邊。她想問他有什麼事,但就是沒說出口。她沉默地觀察著老人,隻見老人低下頭,眼裏竟有些淚盈盈。
“原諒我這幾個月常盯著你,你太像她了,簡直一模一樣”“誰?”“我的妻子。”她打消了剛才對老人的看法。她覺得自己像他年前的妻子,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正想騎車走,但老人懇切地要求再談幾分鍾,並用滿是筋絡的手按撫著她的手。她的心溫順了下來。
“你的家人都好嗎?”老人望著她非常溫和地說。
“不,我沒有家人,我是孤兒。”老人又說:“那你的丈夫呢?”“我們三年前就離婚了。”“不,你千萬不能這樣,你要好好生活。”老人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非常驚訝地看著她。半晌,滿街的車輛如天上的浮雲漸漸稀少起來。她歎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麼?“年輕時,都不懂得珍惜,逝去了卻永遠不會再來。”老人喃喃地說,眼睛又潮濕了起來。
“那她現在呢?”“病死了。死時僅歲。”老人禁不住又悲傷起來。她茫然無措了。生活中真的有那麼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的愛麼?她望著天空,朝霞從天邊露了出來。她想那老人雖老心卻像朝霞般有生氣。而自己雖年輕心卻已進人幕年。人世間的心靈狀態難道就是這麼不合理麼?
她突然想到了她的丈夫,那個始終愛她,關心她,照顧她的丈夫,現在又在幹什麼呢?她開始有點後悔,一絲苦澀在她腦海裏纏繞。她突然鄭重其事地對老人說:“我每個星期六都去您家看您,好嗎?”老人非常激動地點點頭,臉上布滿慈祥與和善。
他們穿過十字路口分手時,朝霞已一片一片地染紅了大地。
、夢中的情人、夢中的情人關於時間是怎樣的消逝,有時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比如這半年的時光是怎麼溜走的,我就說不清。當我有一天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的淡灰色光圈,我想他或許是無奈、空虛、沮喪和愛情正接受著嚴峻的考驗。但是,我不會再為他神昏顛倒。那一開始就統治人、踐踏人和鞭撻人的愛情,已經被他的謊言欺騙得支離破碎。
現在,我隻能在美麗的西子湖畔,望著堤岸邊千古流芳的草幔,像一隻受傷的小鳥寂寞、孤獨地穿梭於漫漫的長夜之中,回味過去。
那是一個夏季,我們在大海裏遊泳。我們遊完了就躺到沙灘上。沙礫在強烈的日光下放射出來的光質注定了我們一生的品質與追求。但後來我們很快離開了沙灘。我們去了無數的大街、小巷、公園和山崗。機遇如同流星一樣在我們身邊滑過。當我們抓不住時,隻能攜帶書籍從學校回到誕生我們的土地。所以,房屋、家具、床單、衣食、以及流浪的歲月覆蓋著我們的年華。我們在繁瑣中常常感到憂傷、困惑、或者製造錯誤與痛苦。我想,一個人倘若要用一生的大部分精力去長途跋涉,那麼最好有一個相愛的知音伴隨。然而,到了黃燦燦的秋天,許多人都出去旅遊了。我們尋得了一間靜謐的屋子,我們被這間屋子寵愛得不能自已,純潔地絢爛了整個秋天。我們在這絢爛的秋天裏,穿越原始森林時,那絲絲縷縷的情感關係,注定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道又一道的艱難險阻。
我們終於沒好到半年。
他非常冷靜、沉著的語調,使我懷疑他的感情有問題。也使我從此留下一個個憂傷的記憶。但我當時的情感猶如陷進一口古井。我仍喋喋不休地與他敘說我的童年與少年,我的祖父與外祖父。他依偎著我默默地聽我敘說我的大大小小故事。這使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時,我足足寫了一本詩。我拿給他看時,他正一個人病倒在家裏。我即扶著他艱難地去醫院。他眼睛夢中的情人潮濕地望著我,我知道他一向自大、瘋狂,但此刻卻變得虛弱、無力。後來,他在醫院裏整整度過了好幾個夜晚。他左邊的那床是一個患支氣管炎的老年病人。就在他人院的第二天晚上,窗外凋零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時,老年病人停止心跳、合上雙眼去世了。
我們麵對那一晚的死亡,懷著無限迷戀日出與落日的情愫,又開始了新的旅途。旅途中,我想起那些曾經跟隨我或者我跟隨他們的背影,加深了我的疲倦與溫情。我記得有這麼一天,他雙目定定地望著我說:“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會怎麼樣?”我無法回答他。接著,我們開始準備結婚用品。比如:家具、床單、鍋盆碗筷。但是,就在我買回來許多條床單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他在一場特大洪水中被淹死了。我急著要去淹沒他的那條河流。除了這唯一的願望,我巳別無選擇。我仿佛想用信息感應去挽救他的亡靈。我在時間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有瞀鍾敲過。無論在城市在鄉間我都瘋狂地呼喚他……可是,噩夢醒來後他真的不在了。他不知飄遊到了哪裏?我在凝固的時間中意識到這一殘忍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