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漸漸地黑了。我終於鼓起勇氣回母親家。從外婆的東街路回母親的解放路浙醫二院宿舍要走好幾站路,可我似乎很勇敢地走了下去。
外婆卻急得團團轉。公安局、派出所、並發動大舅、小舅四處找。而我卻躲在母親家的門外聽母親彈巴赫的《三部創意曲》。我聽著、聽著、便坐在地上睡著了。後童年紀事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睡在母親的床上。床邊放著我的布娃娃和一小籃我正午采的桑葉和桑果。我馬上知道外婆來過了,外婆一定是告過我的狀了。
母親微笑著走來,替我換上一件藕荷色的小衫兒,挽著我的手又把我送回外婆家。
外婆似乎比先前溫和了。但溫和中似乎比先前更嚴厲。她將我泊在小舅的琴房:由小舅管著我。彈呀彈的,整個暑假沒有自由。
直到有一天,外婆帶著紹興泥土味的鄉音,在夏夜的星空下,在一片桑樹林裏給我們講桑樹的故事時,我才知道這桑樹原來是外婆種的,外婆本是鄉間很有名的蠶家女。於是我才明白,鄰居誇她的心,她的人像蠶絲那樣柔軟的道理。
嗬,桑樹?
嗬,桑樹果?
現在又是采桑季節,我七歲的女兒說要吃桑樹果,要養蠶。問我太太呢?我說,太太早已回到泥土和陽光中去了。
那一片生機勃勃的桑樹林隨著我外婆濃重的紹興口音也永遠消逝了。現在杭州市區髙樓林立,還有桑樹林的蔭傘嗎?還有孤獨的孩子在桑樹林裏眺望落日嗎?
嗬!外婆的桑樹林,永遠活在我心裏。
二街頭小攤離我們小學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攤,每次走過看他們吃得狼吞虎咽,真叫人誕水直流。
那些賣菜的農民、紡織廠的工人和我們學校高年級的學生,都無限幸福地圍著小攤,吃餛飩、粉絲和煎餃。
我很羨慕他們。回家後便使盡詭計,讓媽媽帶我去吃。可媽媽總說髒、不衛生硬是不給我吃。無論怎樣吵、怎樣鬧、媽媽從不改變主意。
媽媽講究衛生簡直到了無法再講究的地步。她的每一樣餐具都要用酒精消毒,每一塊玻璃都要擦得晶光瑩亮。但她那樣衛生,我也時常生病。而那些吃街頭小攤的高年級學生,卻沒聽說生什麼病。哼!媽媽也真是。
於是,饞誕欲滴的我,開始動壞腦筋。
—天上午,我乘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把媽媽壓在鍾下的一張伍元錢票子抽了出來,然後慌慌張張地塞進書包上學去。
直到臨近小攤,我心裏還是慌慌的。那雙有點顫抖的小手,始終放在書包裏揉動那張鈔票。我不敢取出來買餛飩,隻是久久地凝視那些吃餛飩、煎餃的人。然後,我看童年紀事著他們抹油膩膩的嘴巴時,似乎自己也吃飽了也情不自禁地抹抹小嘴。
走進校門第一堂數學課已經開始。我像一隻灰老鼠似地溜了進去。姚老師罰我站牆角,又罰我把回家作業在黑板上做一遍。此時,我的魂已在那張五元錢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甚至連最基本的算術也做不出。全班同學驚奇地望著我,我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實在難為情極了。
傍晚放學回家。我把伍元錢悄悄藏在我平時不穿的那件襯衣口袋裏,便慌慌張張地溜了出去與鄰童打羽毛球。
媽媽見我野得滿身汗淋淋地回家,硬要我洗澡、換衣。這下急壞了我,我怕媽媽會忽然拿了那件我藏錢的衣服,非常害怕。
晚飯時,媽媽對爸爸、哥哥說:她放在鍾底下的伍元錢不見了。我的臉一下子不自在起來,青一陣,白一陣的很是緊張。我低著頭與媽媽說,我頭疼我吃不下飯。
我乘機溜回了房間。
我將那五元錢從衣袋裏取了出來,悄悄地放到了媽媽的書桌上。然後,裝病躺在床上。但那顆心真是跳得厲害嗬!哥哥飯後,發現媽媽書桌上的五元錢,高興地說:這錢該買西瓜啦!我躺在床上聽見這些話,鼻子好一陣酸痛,雨點般的淚珠就落了下來。媽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以為我真的頭痛得厲害,便把聽診器、熱度表、血壓器統統拿了過來。我固執地不讓檢查,媽媽覺得我與往日不一樣,就笑了笑出去了。
幾天後,媽媽忽然帶我去小攤上吃餛飩了。她溫和地說:多吃點吧!可我撥著筷子一點也吃不下了,我明白媽媽一定知道了那事。其實,我的心裏也不好受呀!三西賽居西賽居是我十歲時,給父親親手設計建造的三間瓦房取的名字。我很喜歡這名字。也喜歡這簡陋而又很樸實的的房子。
說實在,“文革”前我們家的住房在杭州還算很洋。一幢青磚小洋樓一共三層,而我們家就占了整個二樓。二樓有東西兩個樓梯都通往客廳,我每每與哥哥比賽誰先跑到客廳時,總要把木板樓梯蹬得很響,以至遭到樓下王大媽的吆喝。
但這種吆喝隨著“文革”的開始就消逝了。我們被迫搬出了這幢樓。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去外婆家避雨。父親僅在數月內就豎起了與這幢小洋樓很不相稱的三間青磚瓦童年紀事房。盡管如此,我們都十分高興地搬了進去。
母親把居室打掃得幹幹淨淨,從門窗到凳腳擦得晶亮。而我卻比住洋樓還要開心。因為家門口便是院子,院子裏有各種各樣的蝴蝶和小蟲,還有螞蟻搬家的遊戲。這些都是我喜歡玩的。不過,更有趣的還是我掛在脖子上的鑰匙不見了的時候,可以爬窗進去。我不知爬過多少回窗呢!我也喜歡雨天,尤其當母親犯愁漏雨的時候,我卻很快樂地在門口的“海”裏放紙船。然後,我學大人們挽著褲管在“海”裏嘩啦啦來往。直到父親回來,把陰溝鉤通讓“海”退潮,我的船便徹底沉了。這時,父親撿起我的小紅涼鞋,幫我上岸。
岸上,母親正在驅趕那些圍繞木頭柱子亂飛的白蟻,還有沿著牆角爬動的小蟲。一場殲滅戰由母親發起,我和父親參戰到宣告勝利僅半個多小時,母親成了西賽居的“將軍”。父親卻搬出桌椅,加上葡萄酒在雨後的晚霞下喝得津津有味。那時我不知道父親的真實心態,對他的眼神也隻留下依稀的記憶。
梅季過後,酷暑就來臨了。我們住的瓦房是朝西的,也不知是父親的設計錯誤,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我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但那西曬的太陽卻讓我不能忘懷。它讓我額頭冒汗、冒油以至於讓我逃避每個正午的午睡。
這樣我每天從小院到長廊的自來水籠頭前,去幫母親提水。一桶、二桶我似乎有很大的力氣。但提第三桶時,鄰居比我大兩歲的琳琳卻不給我接水,她霸占水籠頭並罵我“黑六類、臭右派、滾出去”。我受不了她當麵野蠻的汙辱,更不允許她汙辱我父親。我一氣之下,將她那桶水從她頭上澆了下去,然後勇敢地站著等她去告發。可她卻哭著回家了。第二天也沒見她來告狀。從此,我們如同陌路,彼此不再交口。
現在,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未再見到她。她也許早已忘了這件事,但我始終不能忘懷。是歉意?是思念?西賽居早已拆為平地,小洋樓也換成了七層樓房。雖然門牌號碼依然未變,但往昔的風景已不複存在。
我每每懷念西賽居,就會想到那一段非常美麗而又淒惻的日子。沒有那日子,哥哥如今又怎能走得那麼老遠,浪跡天涯?沒有那日子,我又怎能懂得人生的苦果?
嗬!西賽居,我童年的搖籃。
夢幻人生小時候我常做些美好的夢。夢見自己在舞台上獨唱,像百靈鳥那樣清脆悅耳,美妙動聽。我也夢見自己在大海裏穿著泳裝瀟灑自如地遊入浪尖,向前衝刺。其實,我那時五音不全又不會遊泳,可憐得連大海都不曾見過。但就因為這些美好的夢常常充實童年那些“灰暗陰鬱”的曰子。從而自小對生活有了許許多多的渴望與追求。
這些天我又夢回到了童年生長過的地方。那巷、庭院、青石板仿佛依稀可觸,那小河、流水、樹木仿佛還是那樣潺潺不息,碧綠茂盛。可是我親切地走近它們時,我已不再認識他們。
哪去了童年的小木屋?哪去了童年的梘楊樹?大概早已被人摧毀。不過,誰也不會知道我曾經多麼喜歡那棵楓楊樹。因為,那是我兒時親自挖土種的。
我悵然地在小河邊,在樹林裏徘徊。我用心撫慰著兒時的每一寸土地,懊悔著在人生的道路上曾被那麼多微不足道的理由所羈絆。我丟失了愛過的這山、這水、這故鄉的楓楊樹一我還能挽回這許多年飛散了的夢魂麼?人有時是多麼的愚蠢、無奈!人又是多麼的會自己折磨自己。
在小河邊,我倚著一棵楓楊樹喃喃地對著綠葉低語:我回來了。我是鴿子飛回了自己的巢。盡管這些年來,我飛得精疲力竭,翅膀上美麗的翎羽已漸凋零,可我畢竟還是帶著滿腔熱情飛回來了!故鄉的風搖曳著樹木的枝杈,葉兒在耳邊颯颯作響。我想它們也已不再認識我:那個清純的梳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會是她嗎?她沒有魚尾紋,她的心也不是這樣沉重得像塊石頭的!小河裏的水潺潺流著。我想是它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它們自己。所以,我們互相不認識了。
我長途飛翔時像隻病鳥。一會兒飛高,一會兒飛低,感到累極了。我怎能不累呢?生活在大千世界裏,蹦蹦跳跳的小白兔亦巳經變成兔媽媽了。於是,我歎口氣躺在長夢幻人生滿野花與蒿草的山坡上,仰望天空。
天空還是純粹地藍。雲朵變化著各種神態悠悠蕩蕩地從我頭上飄過。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赤著腳,在泥濘不堪的路上巴嗒、巴嗒地向我奔來,老遠就嘎嘎笑地喊我。她的乳白色迷你連衣裙,遠遠地望去像一隻小天鵝在飛呀飛的,美麗極了。可是當她快赴到我麵前時,突然一陣雷聲轟鳴著把她嚇跑了。我極力地追趕著,任憑大雨抽打我的臉頰,灌木劃破我的衣衫,我還是追不上她。我終於呼喊:“還我童年,還我潔白純真小天鵝似的心。”我哭了。我淚水布滿了那雙久沒流淚的眼睛。我以為是夢不會真的。可我扭亮燈,枕巾與被子都濕了一大片……
我想我曾經做過那麼多夢,但從沒有滿足過。在夢裏我總是盼望著什麼?追求著什麼?可就是這個夢使我忽然頓悟:我一生都在追求那份童真。隻有那顆真純的心,才使我對生活永遠充滿熱情與摯愛!隻有它,才使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挫折中振奮精神,鼓足勇氣。隻有它,在歲月的河流裏,才使我心永遠清澈、奮發、努力!海之緣在我生命最初的幾個月,我便被奶媽一次探家帶到沈家門一間離海隻幾步遠的古老房屋裏。我躺在一隻小小的用藤條編的搖籃內,開始傾聽海的潮音濤語。奶媽說,我聽海的聲音比聽她唱搖籃曲更婉約催眠。從此,海對我的誘惑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