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我雖然很少能見到婉玉姑媽,但婉玉姑媽的傷心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盡管她已今非昔比,盡管她與她的瘸腿小女兒在改革開放的最近幾年,一起合辦了服裝廠,奔波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但是在我的感覺裏,婉玉姑媽那些深人骨髓的傷心事,多少在這個一直忠實於她的瘸腿小女兒身上,得到了一些安慰。所以,婉玉姑媽曆盡磨難的一生直到晚年才發出生命的光輝……

永遠的懷念一座綴滿無名野草的小墳前,不知是誰留下了一束半凋的杜鵑花,一如故鄉西子湖麵褪了色的紅雲,伴隨她寂寞長眠。

年前,她與我們一起來到這個窮山村插隊。誰也不曾注意到她的存在。後來她與當地的一個農民結婚,才真正成了知青們最熱門的話題。

第二年秋收後,我們紛紛湧回城市,她卻留在了鄉村。我走時挽著她的手為她遺憾。她隻是淡淡地一笑。那笑容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裏。使我感動,使我慚愧。

前年初,一個陌生的鄉客帶給我一籃雞蛋和一封她的永遠的懷念信。她說,她成了養雞專業戶。她家蓋起了二層樓房。她邀我去她那裏住幾日。

我真想飛到她的身邊。偏偏不逢時日,我們的月度獎剛剛升到元,請假便一分沒有。我前思後想還是作罷。可萬萬沒想到,不久就傳來了她的死訊。她死於流行性肝炎。

捧著她丈夫的來信,我很後悔。要不是為了這些獎金,我們可以見上一麵的。可現在一切都來及了。她留給我的印象還是年前她歲時的模樣。而我在她心裏也隻是歲的知青。

我徹底失眠了。次日,我即趕去她的墳前。她丈夫告訴我,她留下的遺願是:“讓我的墳墓朝著西湖的方向。”她一生沒寫過詩,但這句話比我寫的詩更美、更充滿情感。

回想當初我們一起下鄉的幾十位知青,唯有她留在了鄉村。永遠地留下了。而我們曾一起宣誓:一輩子紮根農村!燭光下,她的遺像深情地望著我。依然是那淡淡的笑,使我感動,使我慚愧……

我珍惜遍拾起這束杜鵑花。也許是哪位友人從故鄉采來告慰她的。我卻沒有獻上什麼。隻想在她墳前默默地多站一會。

風也依依,情也依依。依依眷戀裏,她寂寞地長眠在這綴滿無名小草的泥土地裏。

生命的樂章每當歲的小女兒穿起用鉤針鉤成的大紅毛線小裙,坐在鋼琴上彈奏肖邦的曲子時,我的心上會驀然浮起一些片段的記憶。這些記憶總是伴著肖邦、莫紮特、貝多芬、德彪西、舒曼……的樂聲。當那些樂聲悠揚地響起,一扇扇記憶的小窗也被打開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蜷縮在床上看書。忽然門鈴響起,我披上一件夾外套去開門,安音出現在門外。她是我初中的同學。我們的關係一直不錯。她這次特地來是為了告訴我,我們的另一個同學陸小鴿病了。一個星期前住進了醫院。

生命的樂章我這才憶起,半個多月前,陸小鴿來看我時臉色憔悴地告訴我:“感到胃不舒服。”但我絕對沒想到她會病得那麼重。

第二天一早,我與安音騎著自行車在霧中朝浙江醫院駛去。我們默默無言地一下子覺得這世界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仿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景物,隻覺得心中沉甸甸地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們終於在浙江醫院門口停了下來。這裏本來是一座高幹醫院。裏麵偌大的花園,樹木蔥鬱,環境是相當不錯的。我們為她能住進這個醫院而感到些許的安慰。於是,我們急匆匆地走到內科病房探望她,兩個護士將我們阻擋在病房門口。她們冷漠地說,號病床在手術室做手術。接著,我們便到手術室門口等。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我看見她躺在推車上,臉色蒼白、眼睛微閉、雙唇緊抿,神情淡然地被護士送回病房。我們趕緊跟了過去。這時她的丈夫從一些移來移去的白色身影的縫隙裏走過來對我們說,她情況不好,你們先回去,等她好些了我再通知你們來吧。我點點頭,又遠遠地朝她望了一下。其實,我覺得病重的她好像對痛苦毫無知覺。她躺在推車上,白色的被單覆蓋著她薄薄的軀體,蒼白的臉龐依然顯得那麼美麗。

我們後來去了醫生辦公室。當我們在醫生這裏得知她得了晚期胃癌,癌細胞已經擴散的消息時,頓時被一陣重重的傷感所震憾,全身顫抖著。我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事實畢竟是事實。醫生說,她最多隻有三個月左右的生命了。那麼,我們該怎樣讓她能夠在最後的時間裏快樂地度過呢?雖然我們知道快樂是不會奇跡般地出現在一個垂死的生命當中,可是我們是多麼的希望出現奇跡。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我依然蜷縮在床上看書。我看的是一部醫學書。這部書是十多年前我患腎炎時,陸小鴿送我的。十多年後,書依然留存在我的書架上。每次捧出來讀它就感覺有陸小鴿撫摸過的體溫與她給我的深情厚意。我沒有忘記,當時她遞給我這本書的時候,細長豐潤的手指正在琴鍵上柔曼舞蹈。她是一個音樂愛好者,彈得一手好鋼琴。但現在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死神正在追隨著她。這是不是一場噩夢?驀地,我放下醫學書掀開被子跳下床,忽然電話鈴揪人魂魄地響了起來,是她丈夫。她丈夫在電話裏說,昨天她出院了,你來家裏看她吧!這難道真是出現奇跡了?

後來,當我與安音穿過寬寬的解放大街,來到小營公園深處的住宅樓前,登上五層樓樓梯時,安音按了門鈴,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陸小鴿。她穿一身紫色的衣褲。雖然麵色枯槁,神采卻是愉快的。我們一跨進她的家門,就像跨進世紀西方音樂的陳列室。我們看見了貝多芬創作《第九交響曲》時的半身塑像,看見了舒曼與克拉拉的合生命的樂章影,看見了一架紫褐色的珠江牌鋼琴及鋼琴對麵牆上懸掛的三幅風景畫:一幅是世紀初期時的萊比銀,一幅是舒曼出生地茨維考全景,一幅是莫紮特的家鄉薩爾滋堡風光。我的眼光久久地落在這幾幅畫上,想像著當年裙據飄搖,珠光流溢的場景。這時,陸小鴿悠悠地說,這都是她丈夫為她設計布置的,他要讓她置身於音樂之中。當然,她丈夫是絞盡了腦汁想讓她快樂的。

我們在陸小鴿的招呼下,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她丈夫遞過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我們開始聊天。我們不聊別的,隻聊音樂。陸小鴿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地說,“貝多芬每日必做的要事,就是散步,這和他的耳疾也多少有關。”我們聊著、聊著,大家都很激動,好像心靈的弦震顫出音符。接著,陸小鴿坐到琴凳上為我們演奏了幾首貝多芬的樂曲,多瑙河憂傷的愛情便雷霆般地響起,那是維也納的藝術感覺,我無法抑製激動。我簡直不敢想像那是一個垂危的生命,靠著止痛劑來止痛的病人彈出來的音樂。陸小鴿的確屬於那種追求性靈的人。這使我想起年,肖邦客死異鄉巴黎。但他的愛國思潮、他詩人一般的氣質是不死的。還有舒曼精神痛苦地傍徨在萊茵河畔……。所以,生命中的種種痛苦是不能改變一些屬於性靈的人。後來,我們為了不使陸小鴿太累,就不敢停留太久,我們走了。自這次以後,我與安音常常去看她。我們怕她累,每次的停留都是很短暫的。但每次她幾乎不談或很少談起自己的病,我們怕她傷感更是隻字兒不敢提。隻有一次,她坐在陽台上的躺椅上,望著小營公園的樹林,鳥兒的啁啾,她慢慢地對我說:“我感到越來越不行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默默地流淚。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西沉的落日正在漸漸逝去。這個美麗如白鴿一般純潔、溫柔的她,怎麼可以如殞星一般地墜落?

我不敢相信真的是她。在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上午,我參加了她的追悼會。她被玻璃罩籠罩著,蒼白僵硬的臉沒有一絲表情。我知道她是多麼的不願意死。她還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她的生命不能凝固在歲的年齡上啊!我淚如泉湧,千遍萬遍地呼喊著她,可她馬上就要經受最後的火的葬禮。她美麗的軀體要變成一堆灰燼。任憑你們淚水朝她傾瀉,鮮花向她拋灑,她都不再知道。死亡之門已讓她通向永恒。

後來,從哀樂聲中出來,她丈夫叫住我,把一隻白色的紙畠了我。我回到家打開紙盒,看見一條用大紅毛線鉤成的小裙。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送給你的小女兒。陸小鶴。”我哭了。我在巨大的悲痛中緊緊地擁抱住了這條小毛線裙子,就像擁抱住了她。我知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們活著的人隻有繼續彈奏生命的樂章,頑強地生活下去,才能撫慰她的在天之靈!阿霞阿霞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和阿霞插隊的村莊隻隔一座小山坡。我們一天可以見幾次麵。每次見麵阿霞都如姐姐般地照應我,直到我感覺一天也不能不見。

一天也不能不見。阿霞每每翻過小山坡,沿著村邊小路穿過亭子,走過顫悠悠的小木橋,來到我們的曬穀場。她見我捧著割下來的早稻,擺著揚穀機,便默默地幫我一起幹。陽光下我與阿霞含笑而視,金色的稻穀飛揚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