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文革”那幾年,父母都被“隔離審查”,哥哥又去了遙遠的黑龍江農村插隊,我與弟弟便去了沈家門奶媽家裏。這時海才給我第一印象,是年我歲。

奶媽家大小五口以捕魚為生。他們整年整月在海上日海之緣出而作日落才歸。他們捕的魚數不勝數。可是自己總是舍不得吃。直到我們去了以後,才每頓有魚而且是專做給我們吃的。

我和弟弟隨奶媽一家上船捕魚。我回想那日子真是新鮮極了。每天坐在船上麵對大海,看大海變幻無常的畫麵:有時波濤洶湧,有時柔情脈脈。尤其那海天一色的景象,令我浮想聯翩。

我想要是父母也能來海上,那麼他們即使遭受再大的風險,再多的折磨也能挺得過去。因為,海是那麼的浩瀚無邊給人一種寬闊的心胸,一種頑強的力量。而我父親畢竟也是海邊長大的,對海有著深厚的感情。

我聽父親說過,我的祖祖輩輩也生活在海邊,他們也是捕魚為生。直到抗戰,爺爺漂洋過海去了美國,才斷了這吃飯的營生。

大海與我的祖祖輩輩有著不可分割的情誼。想那海麵那叔叔與表哥們撒網捕魚的情景,我驀地感覺到了我的祖先們,吃苦耐勞終身在海上奮鬥不息的精神。

記得那天,我迎風而立唱著《漁家姑娘),晚霞鑲在薔薇色的天空中,我們的船滿載著魚兒回了港。接著,叔叔和表哥們忙著卸魚。我和弟弟湊熱鬧。雖然每人隻拿兩條魚,卻船上下跳躍著似乎在玩一種從未玩過的遊戲。可甲板不是那麼容易跳的,一不小心我就掉進了海裏。海水很快吞沒了我。奶媽在船上急喊:救命!救命!幸虧表哥們水性好,把我救上了岸。但我已喝了很多海水奄奄一息,靠急送醫院才奪回了小命。此後,奶媽嚇得不準我與弟弟靠近海,且很快把我們送回了杭州。

許多年後,我一直沒有機會再去海邊玩一玩像漿糊似的海泥。玩一玩海螺、貝殼。但我無時不在想念大海,無時不在思念哺育我的奶媽。年,奶媽因心髒病突發去世。噩耗傳來,我正在農村插隊。幾天後,我接到母親的信連夜趕去,奶媽已入土為安。我竟未能再最後見上奶媽一麵。我對著奶媽的遺像失聲痛哭……

黃昏我去海邊漫步,追尋奶媽的足跡。忽有一陣海風吹來伴著奶媽的絮語,伴著我嬰兒時奶媽為我哼的搖籃曲。那聲音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親切。我終於明白了,奶媽是大海的女兒。往後隻要到海邊就是對奶媽的祭奠。從此,我與大海結下了緣份。

後來,我無論考進大學還是分配工作,抑或是有多少憂愁多少喜悅,我都去了海邊。大連星海公園邊的浪濤拍岸聲中有我對奶媽的思念。青島古居旁的幽靜海景有我對奶媽的思念。甚至上海外灘那一些大輪船,我也曾幻想成奶媽曾經工作的漁船。海成了我對奶媽的唯一思念。想起母親對我說過,我這一生要與海作伴。起先我怎麼也不能明白,現在我漸漸明白了。這裏麵不光是思念我籲海之緣死去的奶媽,而更重要的是我那份感情巳卷人海裏。

去年我去普陀山,在海裏遊泳我望著海天一色,有一種預感。我覺得這海風,海水,不僅僅有我祖先的影子和奶媽的呼喚,而且還有一個似乎要來臨的,我追尋已久的一個活生生的心中的偶像要出現。他仿佛已在海麵向我招手,要讓我這份情這份愛毫無保留地歸大海擁有,要讓我永遠切不斷對大海的思念。

杯子與回憶女兒今年上小學,放學回家對我說,他們學校裏喝水要自帶水壺。

我們家的水壺已失蹤了兩年,怎麼也找不著。於是,我從菜櫥裏拿出一隻很舊的搪瓷杯子。那杯子還是從母親那裏帶過來的。

女兒接過杯子,一臉的不髙興。而我母親始終把這杯子當寶貝。我拿著母親為我燒好的菜帶過來時,她一再吩咐別摔破。可沒想到僅僅半日功夫,我女兒就將它徹底摔破了。我隻好向母親表示歉意。

後來,母親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總好像有點心疼的樣子。她說,其實這杯子是我祖母的遺物。

我祖母給我的印象很淡。因為,祖母共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我父親排行第六。父親有了我們三個兄妹的時候,祖母已是孫子孫女滿堂了。所以,我們並不被祖母喜歡,重視。

祖母死的那年,我才六歲。我什麼也不懂,隻記得葬禮的那天浩浩蕩蕩,所有的孫子孫女,伯伯嬸嬸都來了,熱熱鬧鬧。我很高興這熱鬧的場麵。跑來跑去湊熱鬧卻不知道祖母已經死了。直到祖母下葬要跪在墳前磕頭痛哭時,才意識到祖母死了。於是,也想跟著大人們掉幾滴眼淚。但看著大人們穿喪服痛哭的樣子,不但哭不出反而大笑了起來。頓時,我馬上被父親拖出來,教訓一頓。然後,我就乖乖地去下跪、去假哭。

接著,喪事辦完我隨父親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發現父親拿了祖母生前的一隻茶壺,一隻杯子。還有一方現台、一塊墨、一支毛筆(這些就是我父親分得的全部遺產夂於梟,那時我就吵著要用祖母的杯子喝水。因為沒有怎麼接觸過祖母,所以拿祖母的杯子也會覺得很新奇。父親當然沒有同意。他把祖母的這幾件遺物像寶貝似地藏得很好。而且專門還用了一隻木盒把它們封存起來。後來“文革”抄家時,那硯台與毛筆被說成是“妄想複辟”的工具,又被添了頂“現反”的帽子。這樣我父親成了我們牆門裏戴“帽子”最多的“壞人”了。母親一氣之下把那些遺物全摔了(其實母親是悄悄地又藏了起來祖父常年漂泊在海外。我一生隻見過一次。但那時我才兩歲沒有記憶力。想象中的祖父年輕時該是一位高高大大,英俊瀟灑的男子漢。如同父親一樣帥。但年老時的祖父是個什麼樣子,我真的無法想象。因為,祖父終究沒有葉落歸根客死異鄉。

每到清明我們上祖母的墳,總是想象祖的魂也在裏麵。於是,我們在墳前放兩束杜鵑花。但願他們活著的時候不能常相聚,死後的魂能守在一起,天長地久永不再分離。

我真的後悔不該給女兒這隻杯子,不該把我父母精心珍藏的東西損壞了。但後悔是沒有用的。正像我小時候打碎了我母親家族傳了好幾代的一隻明朝花瓶一樣,讓母親傷盡了心。

如今,我依然要讓母親傷心,真不知該怎麼樣才能讓母親高興?

望著這破碎的杯子,本來對祖母感情很淡的我,突然有了升華。它使我想象這杯子讓祖母喝夠了一生的苦水與憂愁,它使我想象這杯子又使祖母喝足了勇氣與力量。

祖母是偉大的。她一人帶大七個孩子,僅靠祖父從海杯子與回憶外寄來的那麼一點錢,省吃儉用還供孩子們讀書。我想在兵慌馬亂的年月,靠一個婦人支撐一個七個孩子的家庭實在不容易。

祖母是勇敢的,吃苦的,耐勞的。難怪父親愛她那麼深,那麼沉。難怪這杯子珍藏了那麼多年。因為,這杯子點點滴滴記載著從前的祖母。

然而,我原來對祖母是那麼的不理解。隻因兒時沒有得到她的喜歡,就對她感情淡漠實在是我的過錯。

我把摔破了的杯子藏了起來,這一次我是和父母一樣真正把祖母藏在心裏了。

婉玉姑媽的傷心事許多年前,一個狂風呼嘯,雷聲隆隆的夜晚,婉玉姑媽帶著她的小女兒來到我家,渾身濕透了地分不清是雨水、泥水、淚水還是血水?她淒淒地向我們敘述一個真實的故事。那故事在黑夜中滴著腥紅的血,讓我們顗栗不巳。從此,我們知道祖母唯一的掌上明珠的一生,全被那個他媽的混蛋害慘了。

那混蛋纏著婉玉姑媽的時候,我還未出世。聽我父親說,婉玉姑媽本來在省政府機關幼兒園當老師。她那顆與孩子們一樣的童心,一直憧憬著一個美好的未來。可是偏偏命中多舛。她不聽祖母的勸告,稀裏糊塗與那個混蛋結婚。結婚後又稀裏糊塗地生下了四個女兒。就在她生下第四個女兒時,混蛋要她辭去省機關幼兒園老師的工作,隨他去縣城的家,在家管孩子。這樣,善良的婉玉姑媽就開始了她真正的家庭主婦生活。她在家一個人管著自己如“樓梯檔”一樣的四個孩子。這對於一向在祖母家養尊處優的她,是一件嚴酷的事。祖母雖心疼婉玉姑媽,但終究是鞭長莫及,無法幫助她。

後來,就在婉玉姑媽居住在縣城的最初一年裏,那個混蛋拋棄了她。那個混蛋整日整夜地不回家,那個混蛋在外麵玩女人了。蕭瑟的風不知多少次吹幹了婉玉姑媽的傷心淚。而荒郊野嶺婉玉姑媽又能到哪裏去尋找他呢?她沒有錢。她望著四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滿心淒涼地瞞著祖母、瞞著兄弟們向別人借錢。錢債自然是越欠越多。當她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完時,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開始心疼地把女兒一個個送出去。她送走了三個大一點的女兒,身邊隻留了一個發著高燒的小女兒。她要帶她去看病,但沒有錢。她不能再隱瞞年老的祖母與她的兄弟們了。終於,在一個颶風呼嘯,響著沉雷,打著閃電的夜晚,她絕望的靈魂在最後悲憤的呻吟中,開始蘇醒開始踏上回歸杭州的旅程。

那時我還很小。我看見父親與母親在那個夜晚冒著雷雨急急地把婉玉姑媽的小女兒送往醫院。半夜,他們回來我看見他們幾乎與婉玉姑媽一起流淚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拉住母親的手問長問短時,母親說,你的小妹妹得了小兒麻痹症了。我當時不知道小兒麻痹症是個什麼病。更不知道這個病將會給我的小妹妹帶來如何的厄運?

我的小妹妹被病魔無情地致殘了右腿,這罪惡的凶手為誰?婉玉姑媽一次又一次懺悔的靈魂在風中飄蕩。而真正的凶手最終也因強奸罪,在劫難逃被判了十年徒刑。

接著,婉玉姑媽帶著她的瘸腿小女兒,又執意回到了縣城。本來婉玉姑媽完全可以在縣城找一份工作,母女倆相依為命。可偏偏月老又再度為她牽錯了紅絲線。她帶著小女兒又自作主張地嫁給了一個村莊當時被人們說成“地主”的中年男人。這下我的瘸腿小妹妹的厄運就來啦!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割羊草,拾豬糞,抱妹妹。若那個“地主”稍不稱心,就對我可憐的小妹妹一頓毒打,而婉玉姑媽卻懦弱得不敢怒也不敢言,更不敢回家告訴兄弟們。每當瘸腿小妹妹來杭州來到我家時,我母親總要拿出我的衣服、褲子送給她,我母親總要問她一些鄉下的情況。就這樣,我們家有了這門鄉下的親戚。我們自然是把煤球節省下來,把錢節省下來,送給我的婉玉姑媽,好讓她在“地主”麵前少受些委屈。而事實上我們從我的小妹妹這裏得知,我們的婉玉姑媽並沒有因為有城裏的物質援助而少受委屈。相反婉玉姑媽每趟回城總要被“地主”毒打,以至於嚇得她不敢回城。隻好派當時隻有十歲的瘸腿小女兒從鄉下至城裏換幾次車再走幾裏路地來回奔波。的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的瘸腿小妹妹在她苦澀的生命中,做著超越她年齡的事卻習以為常。然而,如今她已地地道地成了一個鄉村的婦女,她並不悲哀。而我的婉玉姑媽也做了外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