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沒有去竹棚湊熱鬧。我繞過桔樹,穿過打穀場,走上窄窄的田埂。我聞到黑魆魆的田野上,散發出濃鬱的泥土氣息。我便想到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那一陣子,我已學會幹許多農活。那時,我常常赤著腳,褲腿挽得高髙,在水稻田裏拔秧、插秧。而農民們卻野性十足地唱插秧歌。然後像拋繡球一樣地將秧把甩來甩去,濺起一片泥水打濕我的衣裳。我還割過麥,黃黃的麥子一片片在我手下嚓嚓倒下,又被我紮成一個個蠢笨的麥捆。而在挖池塘時,我扭動腰肢挑土,晃悠著畚箕來回轉,卻不知道池塘的水何時才能通向河流。現在,我又站在田野上了。雖然黑暗在向我蜿蜒,但我看見在田野的深處騰起一堆血紅的光,照亮了大地。我久久地側耳傾聽,感覺到土地在顫抖。那顫抖聲頓時變成喧鬧的節拍,拍打成隆隆的響聲,猶如列車鏗嚓的轟鳴,風馳電掣般奔來,轉而又消失在黑暗中。

其實,我從小屋出來的時候,便知道夜的黑暗是無所不在,無法抗拒的。我順著原路回去時,村裏的狗叫聲一陣緊似一陣仿佛叫破了高高懸掛在夜空中閃爍的北鬥星。說實在,我是害怕極了。我打了個寒噤,把手縮進袖籠,望著深不可測的蒼穹,快步跑到竹棚。但此刻的竹棚已燈火熄滅,從裏邊傳出來的呼嚕聲響徹雲霄。我立即回到了小屋。我扭亮那盞暗淡的壁燈時,發現縈繞在壁燈下淡紫色的薄霧中有一筐金黃的桔子。我一口氣吃了許多,幾乎撐脹了肚子。而夜就在一口口咀嚼聲中驅走了我的倦怠與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去池塘邊洗臉,冰涼砭骨的池水又稠又濃,而池塘邊的樹木幾乎全都光禿禿地兀立在天空下,我洗好臉就直奔竹棚,與桔農們共進早餐:吃菜泡飯。飯後,我又與他們去桔樹叢中。後來的兩天,我幾乎都是這樣。漸漸地我忽然覺得當一個桔農多麼好,生活在這一方世界上的人們又是多麼的美好啊!然而,我終究要離去。離開這個村莊回城市去。但桔鄉又大又甜的桔子卻讓我不能忘懷。尤其桔鄉的竹棚……。於是,每當金秋時節,我總要想起在桔鄉的日子。

四輯生命的樂章我的故事母親生下我時,我又瘦又弱一點也不漂亮。母親就給我取了個最最豔麗的名字。

後來我一點也沒有豔麗起來,反倒經常生病,長得麵黃饑瘦越發難看了。母親終於搖頭說,這女兒一點也不像我。不但相貌不像,連脾氣也是特別。

我的父母都生得一表人材,我這個女兒本來也不該退化。但我從小不喜歡打扮,連母親給我係在頭上的蝴蝶結也常常扯掉。我成年後也不太注重修飾外表。這使我那把容貌看得很重又很有潔癖的母親對我有諸多責備。其中也許有我許多過錯。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聽母親的勸告,凡我決定了的事都要去做。

為了保護一雙明眸而舍棄看書,為了讓皮膚白撖而躲避陽光,為了讓雙手纖細柔軟而不勞動。總之,一切要求我們不辭勞苦的時候卻養尊處優,這是我永遠無法辦到的。和母親相比,外祖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更會嘮叨,什麼禮節啦!外表的修飾啦!衣服的整潔啦!真是成了我兒時莫大的煩惱。我常常反叛,有時遭到強製也不能使我屈從。因為我喜歡自己支配自己。

我知道我從來也不算很漂亮。可有一段時間,別人卻談論起我的外貌來了。他們把我說成個美人,選我為“校花”。我莫名其妙地接受這一事實,傻裏傻氣地對著鏡子發呆。一我終於看清了自己,我不算美。但我五官端正有氣質。雖然承認了這一點,可我不會賦予我的麵孔以最輕微的表情。我依然是本來的我,幾乎在搖藍裏就養成了我的個性。

我喜歡遐想,有時也想入非非。不過,我喜歡把我想的,點點滴滴付諸於行動。這也許是別人談論我美麗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總希望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沒有白取,至少有點用處。

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一場大雪之後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橫亙在產房窗前連綿山嶺上的白雪,積雪開始漸漸融化。這時,我脫離母體帶著第一聲不安分的響亮哭喊來到人間。當時由於寒冷,助產士把我稱完重量就在暖房裏把我包裹成一隻棉筒筒的小小蠟燭包。這將預示著我一生都象一團火焰那樣地燃燒著自己,這也使我格外地充滿激情與富有詩意。

然而,我父親在年初就被打成“右派”,家裏屢遭衝擊,整日搞得人心惶惶。因此,他並未因我的出生而感到髙興,或減輕一些沉悶與壓抑的心情。相反,父親常常因我整日整夜沒完沒了的哭鬧而感到厭煩。確實,我小時候是一個又瘦弱又多病又很愛哭的挺難帶的嬰兒。而我的父母在當時的那種政治氣候下,若要親自帶我也是非常困難的。就這樣,我被寄養在外祖母家。

外祖母是一個紹興女人,嫁到杭州多年依舊滿口鄉音。而外祖父卻在年遠離故土去了台灣,數十年音訊全無。那時,在外祖母家裏一共寄養著孫男孫女四個。自然,按紹興人的傳統習俗最疼愛的是孫子。那麼,毫無疑問我這個外孫女就必然受到冷落。由於受到冷落我常常感到自己格外孤單,好像局外人似地覺得這個家不屬於我。於是,好幾次逃回母親家,但後來又被母親送回外祖母家。

年我六歲上了小學,那時候我膽小、孤僻、不合群因此常被一些男孩子欺侮。每次被男孩子欺侮之後我都不敢對老師說也不敢回家告訴外祖母。我隻是默默地在心裏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於是,我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外祖母家裏都越來越沉默寡言。我根本不是一個六歲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我心事重重地想象著自己該怎樣來對付那些壞蛋?終於,有一天我不知哪來的膽量在上課的時候與我同桌的男孩子聲嘶力竭地打了起來一一自然失敗的是我。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場景:那一天我們班主任邱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走到我的座位邊上,用教鞭惡狠狠地在我頭上打了三下,然後把我拖出教室關進大禮堂邊上一間又黑又潮濕的小房間。而那個男孩子卻安然無恙。這件事深深傷害了我,她使我害怕得不敢再去學校上學。後來,無論外祖母怎麼打怎麼罵我都下定決心不去學校上學。就這樣,我沒上完一個學期就停學了。

在停學的大半年裏,外祖母確實越來越不喜歡我,她常常一邊責備我一邊也總想讓我在家裏學些什麼。幸好,那時家裏有一架多年沒用的美國鋼琴,外祖母就讓小舅替我請了一位鋼琴老師,整日整日地把我關在琴房裏學彈琴。這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隻是那兩年我的大部分時間就在這陰暗冷清的琴房裏度過,我覺得十分委屈。我每每撩起窗簾望著其他三個孩子可以任意玩耍,就格外羨慕。

兩年後,我又重新開始上小學一年級。這時候我老練多了。我極要強,成績也特別好。後來,幾乎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並被當選為少先隊大隊長。可是,好景不長,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小學校裏也開展了起來。年那年全校停課鬧革命,我又回到了外祖母家的那間琴房。然而同樣的好景不長,我想當鋼琴家的美夢隨著“文革”的開始而徹底毀滅了。而留在我腦海裏的那色彩紛呈、跌宕起伏的旋律,成了另一個能夠安慰我陪伴我的精神夥伴。

後來,我回到了父母的身邊。可是沒團聚幾個月,我父親就在年月又成了“運動員”被隔離審査。我總是揮不去孤寂與惆悵,我總是在小小的心靈裏感到特別壓抑與強烈的自卑。而我也就在那個時候在同學家裏看到了一本叫做《古麗雅的道路)的書,那書裏麵古麗雅美麗的相片吸引了我。我迫不急待地捧著書跑回家,僅一個通宵就把全書讀完了。我真的深深被古麗雅的一生而感動。從此我在心裏暗暗地立誌要做一個像古麗雅那樣生命極富有意義的人。

年我歲高中畢業下了農村,一年之後病退回城在家待業。待業期間我去了一個工廠做臨時工,也就在那裏我結識了一個非常喜歡讀文學作品而且能夠在圖書館裏借到許多中外名著的女友倪小鳴。這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快樂的幸福時光。我在、這兩年裏簡直是瘋狂般地大量閱讀了世界名著。從《簡愛》、(呼嘯山莊夂《前夜》、(九三年》到(複活)、《馬丁,伊登》、(紅樓夢廣《水滸傳》等很多很多的名著讓我廢寢忘食。我的作家夢就在那時'誕生了。

後來,我沒有遵照父母的意願報考醫科大學,而是考上了杭州一所大學的中文係。在我讀中文係之前,我們家裏幾乎是沒有一個人讀文科搞創作的。而我卻因為太喜歡文學了,就覺得自己巳到了別無選擇的地步。當然這不排斥我曾經多麼想當一名鋼琴家的願望,隻是這個願望在後來極艱難的歲月裏已沒有實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