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年情劫(3 / 3)

陸之詢看著這可怖的一幕,仿佛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小船越積越多,漸漸地布滿了整個碼頭,他抬眼望去,一片淒慘的紅光,茫茫無盡。

“妖孽,哪裏走!”身後陡然傳來一聲厲喝。

小道士回身,正見一個雕刻得栩栩如生,卻一臉僵硬的人偶朝自己撲來,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結果一腳踩空——“啊!救……”哀號聲瞬間被海水淹沒!

海水迅速漫進口鼻中,帶著涼意和腥味,讓陸之詢打了一個寒顫。

陸之詢注意到,他一入水中便脫離了烏有鄉的結界,在岸上看來空蕩蕩的海下登時幻化出無數鐵鏈,密密麻麻,好像一座鐵質森林,有的鐵鏈嶄新,在黑暗中尚能泛著微微光亮,有的則好似經過了數百個年頭,鐵鏈上已是斑斑鏽跡,纏繞著海藻。而在深海之下,那本該是一片寂靜漆黑的地方竟是亮的。

那亮光是由無數小光點組成的,每個小光點柔柔的,微微的,不停變幻著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宛若彩虹掉進了水中。

陸之詢心生好奇,他憋住一口氣,抓住一條鐵鎖,順著往下遊去。

“啊啊啊!”才遊到海底,便激起了小道士的驚叫聲,一大口氣瞬時從他胸腔中咕嚕嚕地跑出來。

在幽深的海底之下,竟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那山不是普通的山,而是用眾多白骨壘成的!

那累計了不知多少年的白骨竟在一望無際的海底硬生生地堆出了一座大山,那無數七彩的流光,便是每具白骨的心髒處散發出的。而那些連接著烏有鄉的無數鐵鏈,竟也是從白骨的胸腔中抽出來的,以七彩流光為始,海島為終。

陸之詢好歹是龍虎山的子弟,見識頗廣,湊近看了,就知道那不停變幻光線的流光乃是這些屍骨的靈魂。

這些百越族人在死後,屍骨便就是葬在海底,以意念為線,拉住這島嶼不讓其飛走。在島上的那些鬼魂,皆是這些死去之人的影像。

陸之詢見海底景象恐怖,一個轉身,就要往海上泅去,方才他吐出一大口氣,如今臉色蒼白,再不浮上水麵,就真的沒命了。可就在他奮力往上遊時,一個僵硬的人影緩緩從水麵上沉下來,接著是第二具、第三具……無數死屍雪花般沉下來,那是今夜渡來的死人。

陸之詢眼見一具屍體落在屍山上方,尚未停穩,便見從那屍體的胸腔中流光一閃,驀然抽出一條鐵鎖,隻聽“嘩啦”一聲悶響,鐵鏈連上了烏有鄉。

此時此刻,辟邪劍鳴動得厲害,不時有屍體靠近陸之詢,辟邪劍便突然發出一道強光,將那屍體震得粉碎。陸之詢不願這些屍體受到損害,左躲右躲,隻是他肺中的氣越來越少,那海麵看起來卻越來越遠……

就在陸之詢要閉上眼睛的刹那,一隻手拉住了他。

那手的主人著一身百越族人的藍麻衣褲,靈巧得猶如一條魚兒,帶著陸之詢飛快朝那烏藍的水麵遊去……

絢爛之影

“若不是你的辟邪劍會傷及那些亡靈,你就是死在海底了我也不會救你的!”小紀擰了擰衣角上的水,如是說道。

此時兩人正坐在碼頭上,陸之詢不停打著噴嚏。奇怪的是,此刻碼頭上竟空無一物,不見追殺來的巫祝,也不見了那些小船,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境。

“我們後會無……”小紀突然頓住聲音。

“怎麼了?”陸之詢疑惑。他發現小紀的臉色突然變了,從先前的滿不在乎變得有些複雜……似乎是高興,又是悲傷。

陸之詢不知道,在兩人站著的地方呈現出兩個影子,一個是漆黑的,一個竟是七彩的,隨著太陽的升起,那抹異常美麗的彩色仿佛有生命,不停變幻著顏色。

——“你要記住,來世若有人同你在一起,你的影子是七彩的,那人便是我……”

愣了許久,少女突然踉蹌一步,好似非常虛弱,她臉色蒼白地看著陸之詢,仔細看著他的五官,之後她了然一般笑了:“小道士,走,我送你回海那邊去!”拋下一句話,她朝海邊走去,在經過陸之詢身邊時,陸之詢隻聽“叮當”一聲脆響,從小紀身上掉下一滴小小的晶體。

那竟是一滴水滴狀的水晶。

“小道士,你還愣著幹什麼?!快走啊!”小紀催促他。

陸之詢不知她怎麼變得這樣快,來不及多想,他將那顆眼淚狀的水晶攥進手裏:“來了!”

海麵上微風徐徐,碧綠的湄海猶如一塊碧玉,深邃得像一隻眼睛。

小紀如來時那般,在船尾搖槳:“小道士,你既然來了烏有鄉也不能讓你糊裏糊塗地走,我便將烏有鄉的來龍去脈給你說了吧。”

彼時的烏有鄉,也是一片無際的山嶺,山嶺裏精靈無數,其中,有一塊水晶和一麵鏡子。

鏡子是極討人喜歡的,因為常常有其他精怪跑來鏡子前,從鏡子裏觀摩著自己的影像。那時鏡子已能化出實體,是個眉目清秀一身白色長衫的少年。

水晶也曾好奇自己的長相,但鏡子告訴它,水晶通體透明,宛若清水,鏡子是照不出它的模樣的。水晶聽後有些失望,鏡子笑了笑:“不過我自有方法。”說著,他將鏡麵轉動了方向,朝向太陽。陽光折射在鏡麵上,而後照向水晶。少年道:“你看你的影子。”

水晶聞聲朝自己的影子看去,隻見地上清晰地印出一道七彩光暈。

水晶吃驚道:“這是……什麼?”

“這是你的模樣。”

水晶也喜歡人的模樣,千百萬年來,它也有了一個念頭,它要修煉,擁有人的樣子。

過了不知多少年後,一日水晶冥想頓悟,隻覺得身形舒展,水晶化為人形——那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黑發如墨,言笑晏晏,她著一身當地百越族人所穿的藍底滾黑邊的衣裳,抬起頭看向坐在樹上的鏡子,彼時,鏡子環著雙手,也正底下頭來望著她。

某日,她對鏡子說:“鏡子,這山嶺還沒有名字,要不然,你給取個名字吧。”

鏡子想了想:“精怪皆是萬物化生而來,從虛至實,虛便是烏有。這山嶺是精怪化生的最初之地,算作家鄉。所以,便喚‘烏有鄉’吧。”

滄海桑田,烏有鄉突遭洪水襲擊,房屋傾塌,世人紛紛被水卷走,水晶不願離開,誓要救世人,脫離苦海。

鏡子告訴水晶,想救這些世人,就需先止住海水,但憑他們的力量做不到,因此得換個法子——既然退不了海水,那便升高陸地吧!

這法子聽著玄妙,卻並非做不到,隻需上天去偷一顆星星來,用星星馱起這塊陸地,便可救這一方百姓。隻是上天頗為困難,那萬仞高空不是哪個精靈想上去便能上去的,硬要上去,就隻能去往東海,那暘穀神地去,乘著在海麵出生的太陽,到達銀河。

太陽炙熱,可化萬物,若是其他精靈是萬萬乘不上太陽,但水晶可以,隻因水晶本身堅硬異常,不會被太陽燒得融化。

當夜,水晶一人披星戴月,去往那極東暘穀……

鏡子不知水晶偷取星星時吃了怎樣的苦楚,隻知她回來時衣裳破爛,渾身都是被太陽燒灼後的痕跡,她卻毫不在乎,笑著將她偷來的星星伸到鏡子鼻尖下:“看,漂不漂亮?”

之後水晶將星星放入山嶺下方,山嶺從大地中分裂出來,懸浮於茫茫洪水之上。得益於這懸浮之島,這一帶的世人沒有全全被大水淹沒。

但在這之後,迎接水晶的卻是一場更大的腥風血雨!

星辰被盜取的事情被九天雲城知曉,天君震怒,無數天劫雷追擊而來,勢要將偷星賊劈得魂飛湮滅。

天譴那日,烏雲蓋頂,空中炸雷不斷,仿佛要將天空給劈開一樣。天劫雷本是精怪渡劫之時遭受的,平常的精怪連一道天劫雷都經受不住,不要說這漫天交錯的天劫雷了。而這時水晶竟是異常平靜,她同鏡子一同坐在大樹上,望著那些電閃雷鳴越來越近……

“待會兒我會自己迎上去,你躲開點,小心傷了你自己。”水晶對鏡子說。

鏡子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如今,你覺得這一切值得嗎?”

水晶笑笑:“怎麼不值得?我救了那麼多人,多好的事情。”

“傻丫頭,”少年緊緊摟著嬌俏的少女,“水晶,你要記住,來世若有人同你在一起,你的影子是七彩的,那人便是我。”他摟得很緊,水晶喘不過氣來,而後鏡子突然鬆開手去,腳下一蹬,竟向那萬道天劫雷飄去!

“雲城諸位上仙都聽好了!天河星辰是我盜取的!與他人無關!你們要罰就罰我一人!”白衣少年單薄得猶如一片羽毛,水晶隻看清了他一晃而過的背影,而後便是萬道天劫雷朝他直劈下來!

那刺眼的光線幾乎要閃瞎雙目,轟鳴的雷聲幾乎要震聾耳朵。

“……後來水晶偷來了星星,將世人從洪水中救了出來。等到風平浪靜後,世人才離開那座虛浮的島嶼。如今的百越族人,便是他們的後裔,隻是他們本該命絕,不想竟活了下來,因而命輪被打亂,黃泉不收他們的魂魄,連同他們子孫的也是一樣。水晶憐憫他們,也不願他們再受任何苦楚,便將他們的魂魄按命數所記一一收來,再拘於烏有鄉中。”

“那鏡子呢?他死了嗎?”陸之詢聽得入神,不禁問道。

“他?”小紀歪著腦袋,露出一個溫暖笑來,“他本是河伯馮夷用亙古冰雪煉化的明鏡,後被贈於女媧大神。那麵鏡子是天地間不多見的珍寶,明心靜氣,還能照出世間所有精怪的本相。天君礙於女媧的麵子,沒有將他灰飛煙滅,而是罰他去了一個地方,要去很久很久,久到他將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久到……他們再相見時,竟然都互相不認識對方了……”

鏡子去的那個地方,叫輪回。

萬世輪回,連孟婆湯都喝了不計其數了,所以即便當初那個白衣少年為了水晶那般不顧一切,刻骨銘心……終究都統統化為烏有。

她守著這烏有鄉,期盼著他能回來,如今他回來了,卻發現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當初要等的人了。

當初的少年,白衣翩翩,笑容淡淡,溫文爾雅。他已然不是他了。

那麼,這漫漫無期的等待,好似也該結束了吧?

尾聲

“你說你還乘了其他人的船?”船家老伯坐在船舷上,他將旱煙在船沿上磕了磕,然後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可就怪了,這一帶就隻有我一家渡船,怎麼會有其他人?”

身負長劍的小道鄭重地點頭:“是真的,她說她叫小紀,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是個小姑娘。”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船家老伯皺眉道,“這位小道友,我看你八成是遇上這湄海上的紀娘娘了。”

小道士問:“紀娘娘是誰?”

“紀維容娘娘啊,就是西王母座下的瓊台女仙,聽說她在湄海這裏渡劫,是情劫,等到紀娘娘什麼時候想通了,渡了這情劫,她便飛升回昆侖山啦。所以你此次見的一定是紀娘娘了!”

“紀維容?”小道士低頭看著手中那滴狀似眼淚的水晶,“渡,情劫?”

那一瞬間,一股無可名狀的哀傷湧上了心頭,久久難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