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道士被嚇得趕緊收回了手。
周遭行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陸之詢抬頭,望著那掉落枝頭的丹紅桂花緩緩落下……穿透過自己的身體後,輕輕飄落在地。
他自上島的那一刻起,便成了透明一般的人物。
“這些仙船都是來接那些將死之人的水棺材,壽終正寢的人或是死於非命的人都有……”陸之詢腦子裏回想著小紀說過的話,他摸著下巴,仔細思考著:莫非……這島上的人,竟都是——鬼?
在這島上待了一個白日,他總算弄清楚了,這島上一切看似有生命的東西都是虛無的,比如那丹桂花在落下枝頭的刹那尚有生機,便能穿過他的身體。這島上的人還有其他生物,皆看不到小道士,亦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更是觸摸不到他。
一切隻因為這島上的生靈,皆是魂魄。
不知這島上藏有什麼玄機,竟能拘來這麼多魂魄,讓這些魂魄不入三界輪回,亦讓它們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死了,還能如世人般“活”在世上?
陸之詢心思善良,這些鬼魂在世間沒有作惡,他不忍心它們就此魂飛湮滅。
正當陸之詢百般無聊地望著頭頂那銀盤似的月亮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伴隨著木棍點地的“噠噠”聲從街那頭隱隱傳來。
“師父,我們這是要去哪裏?”一個頗為稚嫩的聲音問道。
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跟著我走就是了。”
陸之詢好奇這深夜是誰還在趕路,便循聲望去,歪頭看著這深夜中莫名出現的一老一小。他注意到,那一老一小的前頭,竟淩空飄浮著一盞白色燈籠,燈籠中的幽綠光線一閃一閃,好似眼睛,帶領著這二人去往什麼地方。陸之詢看著跛腳老人的行頭,倒和那巫祝有幾分相似。
陸之詢知道,巫祝還有驅魔除妖的職責,隻是這老家夥已經是死人了,自己也是鬼,怎麼驅魔除妖呢?
彼時,小道士還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老一小跟隨著燈籠向自己走來,直到他們停在自己麵前,直勾勾地盯著角落中的他,他還傻乎乎地想著,他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妖孽,原來你在這裏,受死吧!”下個瞬間,跛腳巫祝的雙目暴睜,掄起手中的拐杖,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朝陸之詢的腦門敲去!
陸之詢刹時目瞪口呆。
錚的一聲,辟邪劍劇烈鳴動,接著從劍鞘中跳出,哐當一下在陸之詢腦門上方堪堪接住了那根拐杖!接著辟邪劍爆發出一陣刺眼白光,將跛腳老人給生生撞飛出去!
嗡——辟邪劍又自動跳回劍鞘中。
“師父!”癩頭小童子趕緊扶起跛腳老人。
跛腳老人吐出一口鮮血,朝陸之詢怒目圓睜:“這妖孽竟有魔器護身!”
小道士氣道:“你這個老人家怎麼這樣說話,隨便打人就算了,竟還說小道是妖孽。小道好歹是龍虎山張真人座下嫡傳弟子……”喋喋不休的他沒注意到,那盞散發著幽光的白燈籠竟又無聲無息地朝他飛去,默默停在了他的頭頂上方。
“徒兒,妖孽在那裏!千萬不能讓他逃了!”隨著老人一聲厲喝,癩頭小童應道:“是!”隨即伸手一扯,將那本就不多的頭發硬是拔下幾根,接著朝空中一撒,那幾根短短的頭發見風就長,瞬間化成無數黑色絲線。癩頭小童手握黑線的一頭,朝陸之詢的方向輕輕一抖!絲線纏纏連連,仿若擁有生命一般朝他爬去,刹那就將他裹入其中,動彈不得!緊接著,跛腳老人用手抹了一把方才吐出的鮮血,在地上迅速畫出一方咒印:“去!”老人朝咒印伸掌一拍,那方咒印中竟飄出幾縷黑煙,黑煙一落地,竟化為數以萬計的花斑毒蛇!那些吐著芯子的小蛇扭動著五彩斑斕的蛇身,雙眼閃著瑩瑩幽光,它們猶如從地獄裏湧出的暗泉,源源不斷,頃刻間便將空蕩蕩的街道鋪了個圓滿!
“啊——”麵對著朝自己洶湧爬來的蛇流,饒是小道士見多識廣,還是發出了淒涼的慘叫。
“妖孽,受死!”跛腳巫祝雙手掌合,朝陸之詢的方向一伸,蛇群得到他的指引,更是興奮,要將陸之詢咬成骨頭架子,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然而就在此刻,圓月流轉向東方,那明晃晃的銀盤正正照射在陸之詢的身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陸之詢的周身竟反射出朦朧的光暈,那光竟與月光無異。正當陸之詢疑惑之時,那本是微弱的光線隨著月亮的慢慢移動,仿佛到達了一個臨界點,接著陡然爆發,變得異常明亮,幾乎要灼人眼目。
整條大街瞬時被白光包圍,光線之烈,蔓延天際,和九天上的月亮遙相呼應。
而被白光所照耀到的花斑蛇群竟發出痛苦的嘶叫聲,仿佛極是懼怕這光,接著隨著砰的一聲裂響,那滿滿一街的小蛇竟在瞬間炸裂開來,化成無數若有似無的黑色輕煙,被夜風一吹,消散得幹幹淨淨!
一同消失的,還有纏在陸之詢身上的無數絲線。而那白光,隨著月亮的移動,在爆發的頃刻後陡然消失——空曠陰涼的街道上,不見方才纏如旋風的絲線,亦不見鋪滿道路的蛇群,夜風在路間穿行,發出輕微的呢喃聲。
若不是見那倒地昏迷的師徒二人,陸之詢還以為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個短暫的夢境。
“真是對不起!小道不想傷害你們的!小道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啊……”陸之詢一邊結結巴巴地道歉,一邊撿起遺落在地的辟邪劍。他怕那師徒二人恢複力氣後再來傷自己,隻得匆匆離開。
畢竟是下山曆練許久了,陸之詢的體力不弱,飛快奔過兩條街,正當他以為安全了的時候,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妖孽,你以為,你跑得了嗎?”
小道士扭頭一看,見又有兩人從黑暗中走來,他生有天目,就算在夜裏,他還是一眼便看出了,這兩人,形為兩人,實質隻是一人。
那兩個身影行走得極慢,似乎不怕陸之詢逃走,隨著他們走近,一種怪異的“嘎嘎”聲越來越大。
當二人全全暴露在月光之下時,隻見他們皆是一身巫祝裝扮,隻是那藍布織就的鬥篷十分幹淨,上麵還繡著精致的丹桂花紋。那是兩個身材高挑,卻是一模一樣的身影——一個一直微笑著的男人,以及,同那男人麵目一樣的,人偶傀儡。
那怪異的嘎嘎聲音,便是人偶行走時發出來的。
陸之詢隻覺眼皮狂跳,縱使他反應再是遲鈍,如今他也是反應過來了。他不禁開始悔恨自己為何如此蠢鈍,竟問出“巫祝已死,既已成鬼,鬼怎麼驅魔除妖?”的愚蠢問題來——巫祝既變成了鬼,要驅的“妖魔”自然是對鬼魂有威脅的道士了!
去往尋烏有鄉的有道之人之所以全是有去無回,隻因在這烏有鄉中,鬼是“人”,誤闖入這鬼界的人才是“鬼”。百越人中的巫祝自然是要替天行道,除去這進入烏有鄉的“鬼”!人人都好奇的往渡之地,實質是世間之人的鬼門關,世人隻有死人才能到達這裏,活人到了這裏也隻能變成死人!
陸之詢心中暗歎,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做了一輩子道士,竟有被鬼魂喊成是妖孽的這一天。
“我說今夜陰冷異常,原來是有妖孽闖入,”那年輕巫祝的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是陰陽怪氣,帶著些許女子的妖嬈,“那個瘸子老頭有尋妖盞又怎麼樣?和他那癩子頭的醜徒弟兩人都捉不到一個小小鬼怪,真是蠢貨。今夜我一人就能收了你!”說著,隻見他藏在鬥篷下的五指微微動了動,他身邊的人偶便嘎嘎動了起來,先是狀似生鏽一般動得機械遲緩,在小道士疑惑這人偶到底能不能動彈時,突然間,人偶迅如疾風般朝他掠去!
人偶沒有生命,因此可以接觸他,電光石火間,陸之詢被捏住了喉嚨,隻聽又是一聲“嘎嘎”聲,捏著他脖子的那支木製手指上彈出一圈鋒利的刀刃。
陸之詢覺得脖頸微涼,想是那薄紙般的刀刃已經割破了皮膚,隻需再用些力氣,他的小命就要交待在這裏了!
“辟邪……救我!”他向背上的神劍求救,哪知這下辟邪竟安靜得很,任他如何呼喚也不搭理一聲。
這下傷害他的是木偶,並非邪魔,辟邪自然不會有反應。
難道……自己真的就要死在這兒了?
年輕的巫祝輕笑出聲:“妖孽,你既然放棄掙紮了,倒省去我許多力氣。也罷,我給你個痛快,速速送你往生去吧。”說著,鬥篷下他五指成爪,而後握拳一收——同一時間,人偶與他做出一樣的動作,隻是人偶不知輕重,用力極猛,隻聽“嘎嘎”一聲脆響,那不是人偶行動時的聲音,而是骨頭的折斷聲……
冷月下,小道士身形單薄,他的頭在人偶一剪之下頓時與身體分離,那頭顱西瓜一般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而後咕嚕嚕地滾出好長一段路。
年輕的巫祝目視著頭顱滾遠,慢慢地,他得意之色漸漸從臉上消失,他盯著那睜著雙眼的頭,眯起了眼睛。
——沒有血。
那顆頭斷去時,竟沒有一滴血濺出來。
“追!不要讓那妖孽跑了!”惱怒的叫出聲來,巫祝扭曲著五官,指揮著人偶朝唯一的出口,那通向碼頭的青石板路跑去。
而在原地,丹桂花悠揚地撒了一地,地上竟不見陸之詢的屍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小小的沒有了頭顱的草頭娃娃。
道家之法——以物換命。
陸之詢一口氣奔出那山坳中的小鎮,脖子上的冰涼感猶在,用袖子擦去脖子上的血,朝著碼頭的方向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四周陰森森的樹木突然消逝,前方的視野開闊起來。陸之詢聞到了一股海水的腥鹹味,接著,那熟悉的小碼頭靜靜地出現在他眼前。
他曾誓言旦旦的要來這往渡之地除魔衛道,沒想到竟被鬼物追著跑,身後隱約傳來腳步聲。這烏有鄉綿延不盡,魂魄極多,成鬼的巫祝自然也多,當年那些道行高深的人尚是在這裏有去無回,他一個小小的道士,自然是掙紮不了多久了。
此時,月落東海,雖是接近黎明,天色卻比夜裏還要黑,幾丈之外便不能視。也許是太黑產生了幻覺,小道士竟看見遠處的海平麵上,依稀浮現出幾點紅色的光亮——那是燭火的光亮。
他呆看了一會兒,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燭光竟沒有消失。
光亮漸近,那是一支龐大的船隊,每隻船的船頭處點著一盞紅燈籠,燈籠隨風搖曳著,在海麵上灑下點點細碎暖意。船上的燈籠,加上海麵的倒影,朦朦朧朧,海上好似亮起了一條長長的銀河,安靜,又詭異。
小道士愣在當場,他竟忘了,今夜是八月十五——是仙船回來的日子。
那些小船,他在昨夜就見過:狹窄的船身,低矮的船篷,船頭點著一盞紅燈,船尾是無人自動的船槳。唯一不同的是,那夜他見到的是無人乘坐的小船,而今夜,每條船上都載上了客人。
一條船載一個客人。一具棺材躺一個死人。
陸之詢打了一個寒戰,他朝後退了一步,而在身後,巫祝追來的腳步聲漸響。後有追兵前有虎,他進退兩難,這時候,那龐大的船隊已經靠了過來,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下,陸之詢竟能看清每條船中躺著的死人。
一看之下,差點讓陸之詢嚇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那船中躺著的死人雖然都穿著百越族的藍麻衣褲,但死狀卻是千奇百怪:因病瘦成餓殍一般的老人,暴疾而亡導致全身發黑的孩童,難產而死全身帶血的婦人,以及因各種災禍折臂斷腿的男人……百越族人八苦中隻受離別之苦,他們會以最安詳的姿態離開親人,而在這去往烏有鄉的小船上,他們的屍體才會漸漸顯現出死亡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