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
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
當愛情遊戲不斷幻滅時,她也曾試圖清醒,如《酬李郢夏日釣魚回見示》二首:
無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
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
住處雖同巷,經年不一過。
清詞勸舊女,香桂折新柯。
道性欺冰雪,禪心笑綺羅。
跡登霄漢上,無路接煙波。
她想回頭,如《和人次韻》:
喧喧朱紫雜人寰,獨自清吟日色間。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將瓊韻扣柴關。
白花發詠慚稱謝,僻巷深居謬學顏。
不用多情欲相見,鬆蘿高處是前山。
可惜回不去,女冠就是女冠。
入獄中:明月照幽隙
又是醉生夢死兩三年,魚玄機的貼身侍婢綠翹已經十八歲,長成了美人兒。受魚玄機的影響,綠翹也頗為善弄風情,雙眼含媚。她還乖巧可人,做事機靈,所以深得魚玄機的信任和重用。
這年春日,魚玄機受鄰院所邀去參加春遊聚會,出門前她囑咐綠翹說:“你不要出門,如果有客人來拜訪,你可以告訴他們我的去向。”
酒宴詩唱,樂到暮色四合時,魚玄機才回到鹹宜觀。她把綠翹叫來問:“今天有客人來嗎?”
綠翹慌亂,語無倫次,說:“陳樂師午後來訪,我告訴他你的去向,他‘嗯’了一聲就走了。”
魚玄機聽後覺得有些奇怪,以前每次陳韙來,不管多晚都會等到自己回來,今天怎麼早早走了?再看綠翹,見她雙鬟微偏,麵帶潮紅,眼含春水,眼神閃忽不定。魚玄機覺出蹊蹺,但也沒說什麼,讓綠翹退下。
入夜,等到其他道姑睡下,魚玄機把綠翹喚進房來,強令她脫光衣服,跪在地上,厲聲問道:“你今日做了何等不軌之事?從實招來!”
綠翹嚇得縮在地上,顫抖著回答:“徒兒跟著師父多年,怎敢忤逆師父。客來時,綠翹隔著窗戶報信說師父不在,客人沒說話,策馬就走了!要說情愛,綠翹早就不知那是何物,煉師不要懷疑!”
不說還好,這麼說了,魚玄機更怒。她逼近綠翹,仔細檢視全身,發現她胸前乳上有指甲劃痕,於是大怒,拿起藤條就往她身上死命毒打,就跟當年裴氏打自己一樣,隻是這次是脫光衣服再打。
無論怎麼抽打,綠翹都矢口否認自己跟陳韙有“奸情”。被逼至極,她反唇相譏:“煉師想求三清長生之道,卻不能忘床枕繾綣之歡,反而猜疑徒兒,綠翹今日必死在煉師毒手。若沒有天道,綠翹就不說話,若有天道,誰能強迫我說謊?我誓死不苟活於蠢蠢冥冥之中,放縱你的淫佚!”
魚玄機暴跳如雷,一把抓住綠翹脖子,把她的頭朝地上撞。隻聽“砰”的一聲,綠翹的頭重重地砸在石地板上,鮮血如注噴湧而出。等她力疲鬆手時,才發覺綠翹已經斷氣身亡。
魚玄機一看把綠翹打死了,頓時慌了手腳,頭上身上頓時冒出冷汗。
情緒稍鎮定後,她趁夜深人靜,找了鋤頭、鏟子,悄悄把綠翹的屍體埋到了後院紫藤花樹下。然後又提來水,衝洗房間裏的血跡。反複查看後,才惴惴不安地躺床上睡下。
過了幾天,陳韙來訪,沒見到綠翹,就問:“綠翹人呢?怎麼沒見到她呀?”魚玄機說:“她思春逃走了。”
陳韙覺得此事蹊蹺,但因為事情牽涉到自己,也不敢再多追問。
又過了十來天,到了蟬鳴蛙叫的夏日,有兩位新客來訪,其中一個客人還讓仆人駕馬車,帶了三壇美酒來。客人們都知道魚玄機喜歡美酒美食,所以時不時都會帶著美酒來。
這一天,他們幾個跟魚玄機一麵談詩論文,一麵飲酒。臨近黃昏,酒酣耳熱之際,有客人內急,他懶得到北牆邊的茅房去,於是走到後院紫藤花樹下就地解決。
尿剛衝到土包上,突然驚起一群綠頭蒼蠅。尿還沒撒完,那群蒼蠅就又急急聚攏過來。土上並無髒物,為何引來群蠅?他覺得奇怪,蹲下仔細看,發現土包上隱隱有血跡,還有股血腥之氣。客人大感奇怪,道觀裏怎會有血腥之氣?歸途中,他跟趕馬車的仆人聊起此事。
這仆人姓陳,他哥哥在官府裏做捕頭。第二天,他在哥哥家喝酒吃飯時,又把這事說給哥哥聽。陳捕頭一聽,也覺得事有蹊蹺,囑咐兄弟不要聲張此事,暗地裏卻去道觀周圍打聽,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道觀因為魚玄機的名氣,早就成了八卦中心,平常就是沒事,也會不斷傳出新聞,何況這次是大活人綠翹突然不見了,焉能沒有說法?陳捕頭探聽的結果是:綠翹把魚玄機的一個情人拐跑了。
可陳捕頭產生懷疑:綠翹會不會被魚玄機殺了呢?於是,他在道觀高朋滿座的下午,派仵作(法醫)化妝成客人的仆人,去實地偵察。
仵作回來報告說:“非人即畜埋於該處,青蠅揮之不去。”
早在幾年前,陳捕頭賭錢輸了,想去魚玄機那搞點“保護費”,被她一口回絕。現在,不管那裏埋的是什麼,正好帶人去挖開來瞧瞧,就算真沒什麼,也可以借機敲打敲打她。
於是陳捕頭帶了七八個衙役,以追查朝廷要犯為由,闖進鹹宜觀,直趨紫藤花下。挖開土,一具年輕女孩的屍體赫然出現在眾人麵前。雖然已經過去了十餘日,肌膚竟然未腐,宛如生時,陳捕頭把道觀的其他小道姑、婢女叫來辨認,大家一致認定是綠翹。
於是,陳捕頭帶著一班衙役,直撲道觀大殿。隻見魚玄機跪於老子塑像前,口中念念有詞,平日佳朋滿座的大殿,此時就她一人。衙役把繩索套在她身上,她竟不置一詞,任由陳捕頭帶到官府。
第二天早上,魚玄機被帶到公堂,主審官正是被她屢次拒絕的裴澄。
裴澄驚堂木一拍,喝道:“罪婦魚玄機,你是如何殺死婢女綠翹的?從實招來!如若不招,大刑伺候!”
魚玄機身邊擺滿了幾十種刑具。
“威武——”站列兩旁的衙役一齊吼堂,公堂裏變得陰森恐怖。
魚玄機不願受刑後死得難看,就將打殺綠翹的經過招了。裴澄讓她在供狀上簽字畫押,在判決書上他用紅筆批上“秋後問斬”。隨後就將魚玄機押入死牢,將案卷移交京兆尹(長安市市長)溫璋審決。
魚玄機被關進大牢的消息眨眼間就成了長安特大新聞。京官和地方官數十人紛紛來說情,富商李近仁則拿出金元寶來保魚玄機的命。溫市長鑒於魚玄機的影響力很大,就將殺人案上報大理寺。
為魚玄機說情的人於是又奔到大理寺。大理寺卿劉方亮覺得此案很麻煩,幹脆將案卷移交刑部(司法部)尚書淳於達,淳於尚書也覺得這事麻煩多多,再將卷宗移送禦史台(最高檢察院)中丞陳琛(最高檢察院長)那裏。
陳琛幹脆來了個“三司推事”,即三個國家最高司法機關聯合審理宣判案件,到了這規格上,要說情,除非到皇上那兒。接著,三個全國最高司法長官宣布於唐懿宗鹹通十二年(871年)秋十月初八早晨,處斬魚玄機。
那天一大早,長安城北郊,萬人空巷。
到了午時,魚玄機坐囚車押進刑場。她風采依舊,及腰青絲披散在灰白道袍上,麵色慘白,但俊美依然。本來犯人是要穿囚服的,但在她的請求下,批準了穿道袍赴死。
將她解下囚車,卸下枷鎖後,魚玄機最後望了眼蒼天,問劊子手:“時辰到否?”
劊子手說:“時辰將到。請魚煉師滿飲此碗斷頭酒,來世再寫詩。”
魚玄機微微一笑說:“謝了。”接過大碗,仰頭飲盡,隨後猛力一摔,大碗“啪”的一聲響,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過了一小會兒,一聲鑼響,監斬官裴澄一聲令下:“午時三刻到,斬!”
魚玄機對劊子手說:“下手麻利些!”
“哢嚓”一聲,劊子手手起刀落,果然麻利!一顆美麗頭顱滾落到斷頭台下,斷頭處,血濺三尺。魚玄機的身軀倒下。陰沉沉的天,瞬時雷雨大作。
這一年,魚玄機26歲。
半年後,裴澄突然死亡,死因不明。
一年後,溫璋因貪汙事發,畏罪服毒酒身亡。
李近仁活到98歲,無疾而終。
魚玄機死後,有《獄中作》傳世:
焚香登玉壇,端簡禮金闕。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但願死後,清風明月送她到玉壇金闕。
千古之謎:魚玄機真的殺了綠翹?
曆史傳記中,大多說是魚玄機殺了綠翹,以其掌管道觀的身份,及受虐的經曆,倒也能理解此舉。然而,也有學者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其原因有二:
首先,綠翹已死,她死前和魚玄機說的話來源不可靠。
其次,綠翹作為魚玄機的女僮,年齡頂多不過十幾歲,而說的話義正詞嚴,全然不像天真爛漫的稚齡女孩子的口氣。(讀者可能也意識到了這點,本文大底保留了曆史傳記中綠翹的語言風格。)這些話未見得是作者所編造,很可能就出自京兆府刀筆吏對魚玄機罪案的陳述。而綠翹斥魚玄機“淫佚”,簡直就是京兆府尹對魚玄機嚴正的判詞。
總之,此事也可能是一場因嫉恨而起的報複性的冤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