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旱鴨子
——代後記
知道我的讀者朋友稱我為“寫海的作家”。我確實也曾以“老海狼”、“老海盜” 自居。二十歲剛出頭就寫了兒篇取材於大海的文章,便認為海明威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似乎也有點自以為值得驕傲的資本:祖輩幾代人都是靠海吃飯.的, 自譽為“海狼世家”亦不覺得過份。我不僅作過水手,遠渡重洋到過它邦異國,還當過考察隊員,路遍.叢山峻嶺,攀登過世界屋脊。
我最客歡誇耀自己的閱曆。是的,我確實有過非同一般的坎坷生活和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十六歲那年獨自在深山夜行,被狼和豹子追得尿了褲I在尖山觀測時,渴得喝過.馬尿;在西藏與叛匪拚搏;六五年的渤海大海哮我劫後逃生多 .在南中國海我經受過驚濤駭浪的考驗……我喜歡講, 自然也有人喜愛聽。所到之處,都把我當作見過世麵的硬漢子,我也認為自己確實非同凡響。
終於有一天,我感到惶恐了。那是一九六五年六月的一天,我在北京為《人民文學》修改小說《聚鯨洋》。閑暇時, 當時的副主編李季同誌邀我打乒乒球。打了一陣子,他把拍子一扔:“不打了, 咱們遊泳去。”我愣了一下:“遊泳?”“走哇,”他說,“去體育館,我帶你去。”我呆若木雞。李季又說: “走吧, 走吧! 那兒的水好極了!”見我不動,他一個勁催我。我不得不告訴他:我不會遊泳。李季嘴張得很大, 良久,爆發出驚人的大笑:“天呀,你原來是個旱鴨子!水手不會遊水,天下奇聞!”他不再難為我。 我卻窘迫得無地自容了。 直到我離開北京,我始終抬不起頭來。《聚鯨洋》在《人民文學》發表後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我收到許多讀者的熱情來信,也曾接待過許多編輯記者的約稿和采訪,我被社會承認為貨真價實的海員作家, 我卻不能不感到羞愧: 我是個旱鴨子。
我是海邊生、海邊長的“海狠”的後人。論天性,我應該是個永不沉淪的“海貓子”。我們海邊人喜次稱海鷗為“海貓子”,我的小夥伴們一生下來就往海邊奔。而我卻天生懦弱,喜靜不愛動。我的運氣似乎也不佳,倒黴的事總讓我趕上。我第一次下水學遊泳就碰見了不吉利的“水漂子” 二那天到海邊去隻有我自己。我小心翼翼地向大海深處走去。突然,不遠的水麵上漂來一物。一群海貓子尾隨著哇哇直叫。天嗬, 突然我的頭發都豎起來了,原來是一具屍體。我像著了魔法,怔怔地注視著那水漂子向我:靠攏。我說不出空氣中飄浮著什麼氣味, 隻見那被海水泡脹的大白臉比麵盆還要大。眼球已失去,海草般的頭發覆蓋半個臉。 最嚇人的是那鼓脹脹的肚子, 如同扣上一口大鍋。透明的肚皮下邊隱隱有物在蠕動。突然,那薄若蟬翼的肚皮破裂了,從裏邊爬出一隻大海蟹……
我記不清是怎樣逃上海灘的。我隻記得那鐵青的海蟹吐著晶瑩的泡沫衝我扭動兩顆豆粒般的小眼睛。從那玻裂的肚皮中一隻又一隻海蟹相繼爬出來”——
從此,我得了恐水病。
九歲,我離開故鄉的海,隨家遷居到遠離大海卻又號稱海濱城市的天津。我隻能偶而到百裏之外的塘沽去看那所謂的海。濁濁黃湯,這怎能是海呢?海給我的不再是神奇、迷人、歡愉而是昏暗、朦朧和恐怖。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對海的印象更複雜,這是因為父親的漁船越來越艱難。
十六歲,我不得不放棄學業參加工作。親友們主張我去當一名水手,我拒絕了。我成為一名考察隊員,浪跡天涯。偏偏又與水字有緣,我所在的考察隊是專門考察、扮測水利資源的。我曾在滴水成冰的天脫光衣服淌冰河;亦曾在山洪暴發時險些被可怕的泥石流卷走;璋河、黃河、桑幹河、潮白河,北方的大河,南方的江流,我不止一次遭遇險情。一個不通水性的旱鴨子,深海老洋不能生存,江河湖泊中同樣也無法適應。
我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在今日的潘家口水庫學遊泳。 當時,潘家口還是畏城走馬哨下的一個小村落。 我們陪同蘇聯專家在那兒勘查。那一年好大的洪水, 蘇聯專家下河遊泳,我也試著下去。我選了一個拐彎的地方,水淺,剛剛下水, 突然聞到一股惡臭。 回頭一看,水邊的巨石縫中夾著一個死人。屍體已經腐爛了,是前一次洪峰衝下來的。我的腿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