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我又回到海邊來呢?那是六十年代初, 自然災害和大躍進帶來的饑荒席卷祖國大地。我所在的中央機關號召幹部下放,我不得不到一個海洋捕撈基地去謀求出路。
或者應該說是謀求生路, 當時,唯有大海還是仁慈釣。饑餓使我克服了對大海的畏懼心理;饑餓能激發人們艇而走險的亡命徒精神。
偏偏我那處女航又是美妙無比。那正是渤海灣一年中最平緩、最美好的季節。海麵像一幅奇碩無比的錦緞,那五彩錦緞下覆蓋的是取之不盡的肥魚和蝦蟹。
我們在甲板上大碗飲酒,茅台酒瓶子滿甲板滾。
我的一篇又一篇小說和散文也在這時產生,這是我創作上最順手的一個時期。
我忘記了我是旱鴨子,更不曾注意同舟共濟的海狼弟兄們是否也屬同類。
一九六五年,我從北京修改完小說回到海上,不久就發生了震驚世界的渤海大海哮。
天是那樣的明媚, 海是那樣嬌燒。 突然, 大海變臉了I城牆般的浪山驟然湧來,手背粗的鑄鋼錨鏈神斷了;浪濤拍上甲板, 一公寸厚的艙蓋被拍碎;水流從排水孔泄出,/又毫米厚的水門鋼板被撕裂……
這是世界末日的來臨!海上近千艘船舶亂成一鍋粥。我們的船長臉比紙還白,他和大副親自操舵,我們的船一次又一次被浪山壓倒、又浮起來。我和十幾、名海狠兄弟穿上教生衣坐在餐桌旁,隨時準備迎接死神的光臨。
我聽到有誰在昏暗的艙燈下哭泣。
我沒哭,不是因為不怕死。我的心被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壓住了,我覺得這場災難是我命中注定的。
我在想那可怕的水漂子。
我在想:我是旱鴨子。
整整一夜。天亮後風浪才減弱。我們的船開回港時才知道這是一場大海哮。有多少船遭難?有多少海狼弟兄死去?無人知曉。
這場海哮卻創造出無數英雄人物。我們這些死裏逃生的人也成為新聞關注的對象。
幾乎每個人都在編造戰海哮的英雄故事。
我也忘記了自己是個旱鴨子,
是“文革”的風暴將我卷下船的。從某種意義上,我真應該感激這場大浩劫。如果我不被清理下船,肯定也會成為連續幾次大海難的棲牲品。
我所在的水產基地,“文革”期間連續有三艘漁輪沉沒。在這三次海事中催難的海狼共有數十人。
我記得,那是一個陰雲密布的傍晚,我和幾個工人突擊為一艘漁輪檢修軸瓦。本想停工轉日再幹,“上邊”下了命令,兩小時後船必須開航。我們晚飯也沒吃,檢修完畢眼看船離了碼頭。船上的水手多是熟人,祝他們乎安歸來,轉天就聽說這艘船沉了,全船無人幸免於難呈我們震驚之餘來不及悲痛,不久,又一艘漁輪失事……
最慘的一艘是因船長是個旱鴨子而失事。所謂的旱鴨子並不是說他不會遊泳。他是個漁民出身的船員, 當個漁撈長還可以, 當船長就是趕鴨子上架活受罪。是政治浪潮將他推上駕駛室的。船沉了,不但不追究責任,還被任命為,“海上英雄集體”……
作為曆史,似乎沒有必要再去追究。然而, 多年來,我卻覺得心情難以平靜。那些活著的旱鴨子們不僅沒受到曆史的懲罰, 反而騙取了更多人的更大信任, 這極不公正。
我曾想用曆史反思的手法去調查、撰寫那些海難事件,又怕招來無妄之災。
隻能用小說的方法來鞭撻那些旱鴨子。 我當然在其內, 因為我也是旱鴨子。從自我開始,我將解剖自己,如同剖析海灘上那些大搖大擺的旱鴨子,這才對得起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