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蘇璜這幾天說要出去走一趟,宋紫童知道他這“走一趟”又是去看貨了。蘇璜在下麵各縣市都有熟人,像線人一樣替他關注古董收藏品,隻要有他喜歡的東西出現立馬通知他。這次蘇璜是要到田州縣去看銅鼓。田州這個地方有悠久的土司文化,偶爾就有人挖到土司墓穴,出土過銅棺銅鼓及其他青銅器皿。縣方誌館的老聶是個藏家,蘇璜從他手上買過東西,還特地交待,如果聽說哪發現銅鼓第一時間要通知他。

蘇璜特別喜歡收集青銅器,他覺得青銅器皿大氣,銅鼓自己也收有一麵,隻可惜殘缺了一塊,一直覺得遺憾。所以,當老聶通知他說有賣家要將一對銅鼓要出貨的時候,他十分驚喜,馬上準備了一筆現金,要下去收購。

宋紫童在蘇璜的影響下正初步涉閱古董收藏的書,有現場實地學習的機會當然不願意放過,嚷著要跟蘇璜下田州。蘇璜說,“那地方路難走,可能還要下到農村去,你能吃這個苦?”

宋紫童說,“能坐車不用走路就不叫吃苦,我要去嘛!”

蘇璜拗不過她,兩人一塊下田州。一大早從南安開車出去,到田州已經是下午三點多,到田州縣城接上老聶,老聶問要不要休息一下,蘇璜說,“抓緊時間把事情辦妥,不然天就晚了。”

老聶說,“好吧,我們直接趕路,我們要去的村子叫民樂村,出城往東南方向走。”

一路開車,蘇璜說,“老聶啊,我看了你傳過來的照片,那兩隻銅鼓非常完整,沒讓人搶先就好。”

老聶說,“你放心好了,我剛剛還和覃堅聯係過,覃堅就是挖到這對銅鼓的村民,他們給你留著呢。”

蘇璜說,“田州這一帶真是寶地呀,時不時挖出好東西,過陣子我專門下來探探地形,沒準也能讓我探出個墓葬。”

宋紫童好奇地插嘴,“這種交易算不算非法倒賣國家文物呀?”

老聶說,“都是打擦邊球,論起違法,現在玩古董的沒幾個撇得幹淨的。”

蘇璜說,“我們買回去又不幹倒賣的勾當,專門收藏,這還算是幫助保護國家文物呢。”

看到公路邊有塊路牌寫著民樂村後,聶叔掏出手機又打,他操著田州當地土話和對方交談,說完後翻譯給蘇璜說,“覃堅說十分鍾後到前麵一岔路口彙合。”

等蘇璜到車子開到前麵的岔路口,車子剛停穩,兩個黑瘦的漢子從路邊樹叢裏跳出來。老聶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說是覃堅他們。蘇璜打開車門讓他們上了車。老聶簡單介紹雙方,覃堅帶來的人說是他兄弟。

覃堅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對蘇璜說,“銅鼓我藏在對麵山上的一個山洞裏,不知道誰將我挖到銅鼓的事傳出去了,最近有幾個公安到我們村裏來問話,我不敢把東西放在家裏。”

蘇璜按覃堅的指點將車開到山邊,開進樹林子裏。大家下了車,覃堅指著半山上一堆密林說,“山洞在那個地方。”

蘇璜說,“紫童,我跟老聶上山,你在車裏呆著休息一會吧。”

宋紫童是不想上山的,可這荒郊野外的,她不敢一個人呆在車子,打腫臉充胖子說,“你看,我早知道要走山路,穿跑鞋出來了,我跟你們一起上山,不會比你們爬得慢。”

蘇璜隻好帶上她,一行三個尾隨著覃氏兄弟往山上走。山還不算太難爬,隻是樹多草密,礙了手腳。四十多分鍾後到達覃堅說的山洞。

山洞有一間房這麼大,洞口有大石頭半遮掩著,茅草濃密,不注意發現不了。洞裏邊光線正好夠看清楚東西,因為洞壁上有一條長長的裂槽,透著洞外的天空。洞裏有兩隻麻袋,覃堅著手解麻袋,其中一隻麻袋紮的繩子打了死結,解不開,覃堅從屁股後頭掏出一把小刀,把繩子挑斷。兩隻麻袋打開,兩隻泛藍鏽的銅鼓現出來。蘇璜二話不說,打開隨身帶的小包,戴上手套,掏出放大鏡,蹲到兩隻銅鼓跟前。

宋紫童也跟著蹲到一邊,看銅鼓上雕的圖案。研究了好一會,蘇璜滿意地點點頭說,“不錯,你們開個價吧。”

覃堅說,“一口價六十萬”,邊說邊將那根被切斷的麻繩打結接起來。

蘇璜說,“六十萬貴了點,不過,我喜歡,就六十萬吧,你們給我把東西送車上去。”

覃堅說,“按事先說好的,我們隻要現金。”

蘇璜說,“這是規矩,貨送到山下,我一分錢也不會少給你們。”

宋紫童心裏納悶了,六十萬現金呐,蘇璜難道丟在車上,如果山下誰把車給撬了怎麼辦?覃堅把兩隻銅鼓裝回麻袋裏,用麻繩紮住口。

宋紫童還在胡思亂想,蘇璜拉著她的手說,“走吧。”

大家順著來路下山,覃堅兩兄弟一人背著一隻麻袋走得飛快。老聶指著他們說,“當年我在鄉下當幹部,每天翻山越嶺,走得比他們還快,現在年紀大了,差遠了。”

宋紫童說,“虧他們還背著這麼重銅鼓,走起路來像跑一樣。”

覃堅兩兄弟消失在樹叢中。蘇璜和宋紫童是前後腳,老聶殿後。走了一會,覃堅兩兄弟突然在他們身後出現。宋紫童說,“你們怎麼反倒掉後頭去了?”

覃堅說,“灑了泡馬尿。”

宋紫童皺起眉頭,想真夠粗俗的。

倆兄弟又超過他們,走到前頭。下山似乎比上山要快,半個小時他們到達山腳。覃氏兄弟把兩隻麻袋擱到車後廂,蘇璜鑽到車底下去卸備用胎。宋紫童才知道原來蘇璜是把錢藏在備用胎裏。

老聶看事情辦完了,點上一支煙。宋紫童抹一把汗,想喝水,看車前邊沒有了,就到車後廂去拿。這時候她發現一件怪事,原先在山洞裏頭她是看著覃堅把麻袋口紮起來的,其中有一條繩子是割斷後接起來的,有個結,鼓起一坨,看得清清楚楚,可眼前紮這兩隻口袋的麻繩工工整整,完好無缺,那具結怎麼突然像玩魔術一樣沒了?電閃雷鳴間,宋紫童叫了起來,“蘇璜,這兩隻麻袋不是我們在山洞裏看到的,他們掉包了!”

這一句話把老聶手裏的香煙嚇掉了,把剛鑽出車底,手上拿著備用胎的蘇璜驚得頭撞到尾杠上。覃氏兄弟臉色大變,用土話迅速交談幾句,撲上來搶蘇璜手裏的備用胎。老聶用土語咒罵著衝上去要拉開覃氏兄弟。覃堅在和蘇璜搶奪輪胎,覃強對付老聶。蘇璜沒有覃堅力氣大,為了不讓輪胎從手裏被奪去,變成個秤鉈,抱著輪胎躺到地上。宋紫童拿著礦泉水瓶往覃堅身上砸。老聶盡管老了,也是幹農活出身的,手上還有幾分力道,覃強一下奈何他不得。

覃堅目露凶光,從屁股後頭將刀子拔出來對蘇璜喊,“再不鬆手我要你的命。”說著真將刀子往蘇璜身上紮去了,蘇璜往旁邊一滾,刀子紮到輪胎上。宋紫童看著凶險,上前撲到覃堅身上,對著拿刀的手就咬,覃堅痛得大叫,左手肘狠狠地砸向宋紫童的背,一下兩下三下,那響聲像悶雷,宋紫童的嘴還是沒鬆。蘇璜及時爬起來一拳打在覃堅的眼睛上,這下覃堅受不了了,刀子掉到地上,蘇璜拾起刀子,對準覃堅刺過去。覃堅眼看著那刀往自己身上來了,拚了命地將宋紫童摔開,宋紫童滾翻在地的同時,將他手上一塊皮肉咬下來。覃堅握著鮮血淋淋的右手,右眼一片模糊。

覃強那邊和老聶已經抱到一塊,用的是腳下功夫,你踢我一腳,我踢你一腳。覃堅大聲招呼覃強,覃強拚命推開老聶,兩人迅速竄入樹林裏不見了。這時天已經暗下來了。蘇璜把輪胎扔進車後廂,扶起宋紫童,招呼老聶趕快上車。

宋紫童頭擱老聶的大腿上,平躺在車後座。她的背後一陣陣痛,蘇璜將車子開得飛快,偶爾顛簸,她叫喚起來。蘇璜說,“紫童,忍忍,我馬上送你到醫院。”

宋紫童全身發抖,此時除了痛主要是後怕,她說,“蘇璜,趕快報警啊。”

老聶說,“報警有什麼用,我們是私自來買文物的,本來就見不得光,現在錢沒被搶走,人也沒事,就阿彌陀佛了,也都怪我,沒打探好這兄弟倆的底細,想不到他們這麼黑。”

蘇璜恨恨說,“老聶,這種土流氓你過後無論如何得幫我收拾了,我不怕花錢。”

老聶擦了一把汗,長長歎了一口氣。蘇璜就知道報仇的話白說了,老聶是本地人,何苦替他這個外地人去與鄉裏結仇呢。蘇璜心裏麵也還是舍不得那對銅鼓的,又說,“你再去打聽打聽,他們演這一出為了什麼?嫌錢少,還是想多賣幾家?”

老聶說,“這事包我身上,我一定給你個說法。”

到田州縣城檢查說宋紫童是背部挫傷,沒有大礙,蘇璜一顆心才放下了,抱著宋紫童又親又吻,他知道一個女人在那種時刻不嚇得哭就算好的了,而宋紫童能夠衝上前和歹人搏鬥,她對他的情意不用說明擺在那了。連老聶都私下裏將他拉到一旁說,“蘇老板啊,這個姑娘不錯,你有福氣了。”

回想宋紫童撲上前咬住覃堅手的那一瞬,像一隻護崽的母老虎,凶悍得讓他心痛,他緊緊抱著她說,“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相好以來,宋紫童第一次從蘇璜嘴裏聽到這麼溫情的話,她一顆心甜軟得跟棉花糖似的,她摸著他的臉說,“你沒事,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我絕對不會看著別人傷害你。”

蘇璜說,“你真是我的寶貝。”

宋紫童嬌弱地說,“我不想呆在田州了,我想回南安。”

蘇璜說,“行,我們馬上回南安。”

兩人回到南安,蘇璜直接帶宋紫童回他的住處,這是宋紫童多次想來的卻沒能來的地方,她舍身擋刀後終於能來了。蘇璜請中醫上門,定時給她敷藥,針灸,自己還親自熬藥水,讓她泡藥浴。宋紫童享受著蘇璜的伺候,躺在床榻上回想自己當時的壯舉,發覺她不知何時起已經很愛這個男人,能為他不顧一切,原來愛情真是可以不管不顧的,蘇璜呢,他能對她這樣嗎?宋紫童又有些傷感起來。

她受的主要是外傷,躺幾天就能下床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觀察這個新家。蘇璜的“家”是一幢連體別墅,裝飾格局和她住的地方差不多,到處擺滿瓶瓶罐罐和舊式家具。蘇璜的鄰居大多是老鄉,這樓盤是他們集團起的,當初大家一起團購買了房子。與蘇璜一牆之隔的叫方洪明,和蘇璜有點親戚關係,算是蘇璜的表哥。方洪明在杭州是有妻女的,與他住在南安的則是另外的女人,說得好聽點是女朋友,名叫張燦。

宋紫童到院子裏散步的時候,張燦也在院子裏活動。張燦看到宋紫童熱情地招呼道,“氣色不錯,身上不疼了吧?”

宋紫童有些吃驚這人對她的了解。張燦說,“你剛住進來,我就聽洪明說了你的英雄事跡,他還拿你來教育我呢,我看以後蘇璜一定得把你供著養著。”宋紫童喜歡張燦的直白,兩人沒多久就聊熟了,還約著一塊去做美容健身。

從田州回來蘇璜開始拉肚子,一開始他以為是受驚嚇引發的,到醫院開了藥,可還是止不住,一個月下來人瘦了一圈。有一天下樓走到半截走不動了,坐樓梯上全身冒虛汗,宋紫童趕緊叫來方洪明把他送到醫院。在醫院做了B超和腸鏡,醫生說在腸道裏麵發現有囊腫,要做切片。

蘇璜臉當時就白了,“醫生,這不會是癌吧。”

醫生毫無感情色彩地說,“一切等切片結果出來再說。”

等待診斷結果那幾天,蘇璜私下裏確定自己是得了癌,單說近來體重一下掉了十來斤,這就是一個明顯的體征。他那顆心空落落的慌得沒譜,和誰也不想說話,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太虧了,自己一貫修身養性注重養生之道竟然也逃不過這道懸關,早不如隨意放縱算了。

宋紫童更是芳心大亂,親親熱熱的日子才過沒幾天怎麼又出這事了?再想到如果蘇璜真是癌,要經曆一大堆的酷療,然後變形,掉發,她直打哆嗦。心裏想的,她堅決不在麵上表現出來,看蘇璜成日長籲短歎,她還得不停地勸慰,“我跟你打賭,一定沒事的,你想啊,我們才經過田州這麼一個大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怎麼可能會有事呢?”

蘇璜幽幽地說,“你看過一個電影叫《死神來了》嗎?有個人逃過了空難,卻沒逃過車禍,想來我本來就該有事,是你替我暫時擋住了,可該來的還是來了。”

宋紫童說,“蘇璜,你不是信佛嗎?,我從來沒有去燒香拜過佛,今天我去走一遭,我要為你祈福。”

南安有一座山叫觀音山,山上有座很大的廟宇,逢初一十五,不光南安市,附近許多縣市的人也會到山上燒香拜佛,香火很旺。這廟的名聲緣於廟裏供著舍利子,據傳是多年前一位得道老尼羽化後留下的。像顧欣這些官太太也是香客之一,還跟宋紫童說起在觀音閣裏捐了一尊小觀音。因為宋紫童不信這些,從來沒登上觀音山半步。

宋紫童早早上山,路上隻有她一個人。山上樹草豐葳,籠著白色的霧氣,她走到那,那的霧氣似乎就淡了。在這空曠無人的野地,感覺孤獨無助的她突然覺得神便在這裏,神在俯瞰她,要接受她的頂禮膜拜。她對著虛空說,“佛,我信你,如果你讓他無病無災,我信你。”她朝著廟堂的方向跪拜前行,虔誠得讓她自己流淚。

走進廟裏,她點上高香,跪倒在佛像前,額頭觸地,她與佛說,“佛呀,對不起,我今天才認識你,我叫宋紫童,他叫蘇璜,求佛保佑他,如果他真的有劫數,佛呀,不敢求你額外的恩典,隻求佛將我的壽與他的壽合在一起,然後平分給我們,我不需要比他活得更長一天。”她將心中的話與佛說完,抬起頭看佛,似乎看到佛的唇許以她微笑。她也笑了,雙手合掌在胸,“佛,我知道你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