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思考,一切對我來說很荒謬;如果我感覺,一切對我來說很陌生;如果我渴望,那是某個我在渴望。如果我做了什麼,我可以肯定那與我無關。我做夢時就像被人描寫,我感覺時就像被人描畫,我渴望時就像要被交貨的貨物,被裝進貨車,然後貨車朝著想必是我的終點站——一個我不想去的地方——駛去,直到抵達目的地。
一切是多麼混亂不堪!隻看不想,隻讀不寫該有多好!我的所見將我欺騙,但我不認為那是我的所見。我的所讀令我苦惱,但我不必因寫下它而感到難受。作為意識清醒的思想者,作為已達到“我知我所知”的第二意識層次的沉思者,去思考這一切該有多痛苦!去思考還是去感受?或者說生活的幕後還有第三種選擇?昏暗無序的單調,合攏的扇子,不得不生活的倦怠感。
年輕的我們
仍然年輕的我們走在喬木下,走在森林的輕柔細語裏。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小路上,躍然呈現在眼前的曠野,在月光映照下仿佛如池塘一般,縱橫交錯的池岸比黑夜還要黑。微風在林地的樹叢中歎息。我們談論著不存在的事情,我們的聲音成為黑夜、月色和森林的一部分。我們聆聽自己的聲音,仿佛它們屬於別人。
昏暗的森林裏不是完全沒有路。在本能的驅使下,我們沿著山路,在樹影斑駁的森林裏、紋理錯落的冷硬月光下行走著。我們談論著不存在的事情,而這個真實生活的景色也仿佛並不存在。
完美
我們因得不到完美而崇拜它。倘若得到完美,我們將會排斥它。完美是非人類的,因為人類不完美。
我們對天堂懷著隱隱的憎恨。我們的渴望像可憐的窮人向往天堂的鄉村。這並非什麼抽象迷戀或絕對奇跡,能夠蠱惑人的心靈感受。它是田園和山坡,藍色海洋中的綠洲,林陰小徑,先祖留下的農莊裏度過的悠閑時光,盡管我們從未擁有過這一切。
追求完美需要一種與人類無關的冷漠,追求完美的人將失去熱愛完美的人類之心。我們敬畏偉大藝術家追求完美的熱忱。我們熱愛他們對完美的接近,但我們愛的隻是這種接近。
相信或不相信
完全不相信人類是多麼可悲啊!
而相信人類也是多麼可悲啊!
永遠不要去寫作
如果《李爾王》是我寫的,那麼我的餘生將被懊惱所困擾。因為這部作品的絕對偉大嚴重放大了它的缺陷。可怕的缺陷,放大了在某種場景和它們盡善盡美的可能性之間最微小的東西。這和被黑點玷汙的太陽不同,它是破碎的希臘雕像。一切在被完成後便充斥著差錯、錯誤的觀點、無知、粗俗的跡象、不足和紕漏。沒人能有幸被賦予神聖的力量,去完成盡善盡美的恢宏巨作。心靈的參差不齊,使我們無法在一次單獨的情感爆發下完成任何作品。
抱著這種想法,我的想象力被歎惋、痛苦的必然性擊倒,我將永遠無法為實現美而有所作為。實現完美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上帝。殫精竭慮需要耗費時間;這些時間流經我們靈魂的各個階段。每個階段都與眾不同,那個階段的作品都帶有其自身的個性特點。我們在寫作時,唯一能確定的事實就是我們寫得很糟糕。唯一偉大而完美的作品就是我們從不曾夢想能夠完成的作品。
僅僅帶著同情洗耳傾聽就行了。聽我說完,然後告訴我做夢不比生活更美好……
努力寫作永遠不會有回報。努力不會將我們帶向何處。唯有放棄是高貴而高尚的,因為它使我們認識到實現的東西總是低劣的,我們寫下的作品總是我們夢想中的作品可笑的影子。
我多麼希望能夠在紙上用語言寫下來,以便能夠大聲朗讀並傾聽我構想的戲劇中的人物對話啊!這些戲劇裏的動作在完美地流動,對話完美無瑕,但我不能在空間上描繪出那些動作,以致無法在實質上將它表達出來,那些內在對話的內容也不包含真實語言,我無法湊近去傾聽並抄在紙上。
我喜歡某類抒情詩人,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敘事詩人或戲劇詩人,因為他們的敏銳直覺使他們想表達的東西永遠不會多於強烈的感覺或夢中的時刻。能夠無意識地寫作,是使完美成為可能的確切辦法。莎士比亞的任何一部戲劇都不如海涅的一首抒情人令人滿意。海涅的詩歌是完美的。然而,一切戲劇——莎士比亞或任何其他人的——都免不了有缺陷。啊。讓我們構建一部完整的“全部”,撰寫和人的身體相類似的東西,使所有部分水乳交融,賦予它生命,和諧一體的生命,把特點各異的各個部分連接起來!
你們在聽我說,卻無法聽得懂,你們永遠不知道這是怎麼樣的悲劇!父母雙亡、得不到榮耀和快樂、沒有朋友和戀人——所有這一切尚可容忍;不能容忍的是,夢想美好的東西卻不可能化作文字或行動。
對一部完美作品的意識,對一部已完成的作品的滿足……——在寧靜夏天的樹陰下,睡眠是一種撫慰。
夢中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