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路上行人 (11)(1 / 3)

小鎮這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人煙稀少。所以從小學一直到初三畢業,我跟毛度都在一個學校的同一個班。而我的童年,就那樣一邊與毛度互相安慰、一邊跟毛度他爸打遊擊戰地過來了。我跟毛度的關係在那幾年好到了極點,比親兄弟還要親。在學校沒夥食費了,都要湊齊三毛錢去食堂買個白饅頭,然後一人一半。我有時候還會特仗義地說不餓,可毛度還是會喂狗似的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吃。毛度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養好身體,怎麼和我爸那個老封建抗衡。”他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要跟他爸聯係在一起。包括他媽,他說他媽的死有很大原因來自他爸。如果不是他爸的疏忽,他媽就不會死。

玩歸玩,淘氣歸淘氣,書還是要念的。我雖然平時不思進取,可對念書考學的事情還是往心裏進去的。中考的時候我勉強考上了縣裏的一所普通高中。而毛度則因為成績太差選擇了上技校。毛度上技校這件事使我非常鬱悶。毛度他爸那麼想毛度學好,那麼想毛度考大學,卻還是無奈地同意了毛度上市裏一所三流技校。

剛考完試的那天,我跟毛度跑到他們家西瓜地搭建的草屋裏喝酒,毛度滿臉通紅地衝我喊:“要不是你帶壞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毛度說完就哭了,我也沉默了。然後他躺在地鋪上打著呼嚕睡著了,呼嚕聲好響好刺耳,我知道他醒著,隻是想這樣告訴我他很好,他睡著了。那晚一直都有個聲音在我心底來回喊叫:“要不是你帶壞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也能上高中”……

隔了兩天,毛度突然打電話到我家,話筒那頭他很沉默。我還是追問著說:“是不是真的沒有我,你就能上高中?”毛度什麼話也沒有回答,好大一會兒才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你說老封建要是突然掛了我怎麼辦啊?”“啊啊?什麼啊!誰?”毛度的話太突然,我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毛度笑了笑,很勉強,說:“沒什麼。”

之後我就去市裏打工了,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毛度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我走的那天他也沒有送我。我一直沒有在乎他那天早上問我的話,隻是一直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影響了毛度上高中。毛度消失了以後,我還傻傻地想著他也跑到哪裏打工去了。一個假期,我們都沒有手機,聯係斷了好長時間。我打工的時候還在想,回家以後跟毛度比一比誰掙的錢多。

後來我回家了。回來那天我就跑到毛度家去了,在籬笆牆外麵我吹了幾聲口哨,毛度沒有出來。我很吃驚,老黑竟然不見了。然後我興奮地叫喊著跑到毛度家裏去,這是我第三次去毛度家。以前都是晚上他爸不在的時候偷著進去。不過這次老黑不見了,毛度他爸也沒有跑出來,我這次還帶著好幾百塊錢在身上,更加興奮和張揚了。邊跑著進去還大聲地喊:“毛度,毛度我回來了!老黑呢?老黑怎麼不見了,他是不是跟老封建一起掛了啊!”門開著,毛度一直都沒有回音。我繼續把剛才的話大聲吆喝了一遍,跑到了裏屋。

進了裏屋的那刻,我呆了,徹底地呆了。屋子的中央放著一張老式桌子,桌子上擺著香爐和一張遺像。我不敢再看了,毛度這個時候就在地上跪著,頭頂還戴著白。可是我不敢再說話了,連呼吸都不敢了,更不敢跟毛度搭話。如果可能,我真的想跑開。他沒有跳起來抱著我說:“一個假期你去哪兒了?”隻是一個勁兒地低著頭。我突然感覺毛度家裏被一層黑暗籠罩著,那樣恐怖和悲傷。好像,全部的痛和殤都在此刻彙聚在了這間小屋。這個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眼睛馬上瞎掉,或者眼前的一切都瞬間消失。

往日我們恨透了的那個人,那個老封建,那個總打我們的惡魔,沒了。此時他就在這張桌子上長眠了,隻留下一張黑白的相片。時間在此刻停止,毛度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說話,我默默地從屋子裏轉身,離開。那兩秒停頓的時間,我等著毛度喊住我,也好想說些什麼。然而,我從進來到離開也是沒有說一句話,我知道此刻最蒼白的語言就是安慰了。所以,我走了,逃跑了。在毛度最無助最傷心的時候,我選擇了逃跑。我不知道,除了這個,還能選擇什麼。

村裏的人說,毛度他爸在礦上出了事。從煤堆裏挖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可還是憋著一口氣說要見兒子。見了毛度以後送到醫院沒幾天,就死了。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還是緊緊地握著毛度的手沒有鬆。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毛度在老封建死後的表現,我更不驚訝毛度他爸死之前的舉動。可是毛度見到我之後的冷漠和無謂是我最最不解的。

我從毛度家回來以後就失眠了。好幾天都沒有睡著。每每走過毛度家門口的時候,我都很害怕。多少次地站在那道籬笆牆外,我始終沒有勇氣再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