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路上行人 (9)(1 / 3)

李榿: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戶,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我畫完設計稿,起身撩起窗簾的一角,外麵依舊是漆黑的夜晚。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枕邊的相框,照片裏的小軒笑得很甜,我恍惚間好像看到了Aliza的臉,我深愛了十幾年的臉。

軒梳著精神的齊眉的劉海,額頭鼓鼓的,眼睛裏裝滿了層層疊疊的憂傷,水水的,仿佛要哭,但嘴角卻始終上揚。她很瘦,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使她的幹淨利落和大方一覽無餘,周身散發著新鮮的陽光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我坐在她斜對麵,不時朝她看過去,手裏的雜誌很快被漫不經心地翻完。她低著頭,安靜地攪動著手裏的咖啡,輕輕地對著咖啡杯吹氣,白色的熱氣縈繞著她的臉。她像極了Aliza,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出奇地像。每次見到她,我仿佛又回到了若幹年前,我和Aliza還在一起的時候,那段時光,萬劫不複地遠離了我的生命,以記憶的形式存活。記憶根本不能算是生命的一部分,它隨時都有可能失去。

我想起我九歲的時候來到這裏念書的第一天,我看見Aliza,坐在窗台的向日葵邊上,晃著兩條腿。

我想起我和Aliza輝煌的中學時代,我和她是學校裏年齡最小的學生,卻穩穩地拿下全部考試的A+。

我想起高中畢業,她留在國內,而我要去普林斯頓,在越洋電話裏她哭得格外傷心。每個公共假期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來看她,她總是說我又瘦了。

我想起我右手中指的戒指,還沒來得及換到無名指上。

我想起我們剛剛結束的,平靜的幸福。

離開的時候,我想如果她跑過來,抱住我,我會立刻抱緊她,吻她的額頭,然後原諒她。我知道是這個世界弄髒了我的Aliza,可是弄髒了又怎麼樣,我還可以像原來那樣愛她,比原來更愛她。

我走到門外,把我這12年牢牢地關在了身後,決絕地離開。

我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我童年的場所,這個全球變暖後將最先被淹沒的城市。9歲到21歲,憑空抽離了12年。我辭去了設計師的職位,在公司旗下創辦了子公司。

我來上海之後開始喜歡一個叫郭敬明的作者,我喜歡他在高中時代的所有作品。他發在榕樹下的,刊登在雜誌上的,印成合集的。我喜歡他的文字所表達出來的尖叫著的絕望,無法定義的絕望,就像我的絕望一樣。我常常想起Aliza的眼睛,那雙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會頓時失去光澤,或者頓時紅了起來。

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戶,讓你原本明亮的眼睛重新習慣光明。

這是即使再好的設計師,也無法實現的夢想。

Q死的時候我哭了,我從法國離開的時候都沒有哭。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低著頭,眼淚靜靜地流了一地,小軒坐在我旁邊,不出聲音。我擦幹眼淚,說:“軒,我借你肩膀。”

她趴在我的肩上,把聲音壓得很低,卻極其悲愴,身體激烈地抽搐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用力地抱緊她。

軒漸漸平靜下來,她說:“哥,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覺得莫紮特的《安魂曲》悲傷了,不是特別善良的人去不了天堂,而是生命裏特別重要的人真的去了天堂。”

聽完這句話我的眼圈又紅了。我想,我和Aliza,是不是像始終隔著天堂大門一樣。

小軒: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李榿李榿,李榿李榿,李榿李榿。為什麼要叫李榿?

嗯,榿的意思是,高大而柔軟的樹木。

我哥的中文名叫李榿,高大柔軟這個定義挺適合他。也難怪他比中國人還要懂中國字,我哥是中法混血,15歲考上普林斯頓,18歲畢業,學的是建築設計。

我會在做習題做到手腕酸痛時常想起我哥,想一會兒我就不累了。我總在不斷地給自己找精神寄托,有時候是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條瑪瑙手鏈,有時候是人。我開始盼望暑假,盼望我可以去上海,就像小學生盼望可以不用上學一樣。

我老遠就看見我哥靠在醫院門口那根柱子上,我怎麼又見到他了呢?我現在特別想跳下去問他,他那幫“狐朋狗友”怎麼不像上次似的成群結隊地迎接我呢。

四月過後雖然說是春天了,但是天氣依然是清冷清冷的,哥依舊穿著CK的夾克,兩隻手抄在口袋裏,拉鏈拉到最上麵,遮住尖尖的下巴。他走過來,從車窗甩進來一張紙幣。我幾乎是被拽下車的。哥握著我的手腕,三拐兩拐地衝進了醫院。

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弄得我一時語塞,在病房門口雙手撐著膝蓋急促喘息了很久才抬起頭問出一句:“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