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路上行人 (8)(2 / 3)

他如同一根朽木,歪斜在太師椅上,橄欖綠的臉上布滿了黴斑,一塊塊潰瘍似的暴露在燈光下,十分瘮人。鷹爪般扭曲的手中捏著一張帶電子音樂的賀卡,一直單調地響著生日快樂歌。我很久沒有仔細觀察過他的變化,今日猛然看,發覺他衰老得更加嚴重了,我心中的負罪感已經無法遏製,一股又一股湧出來,我覺得是我對他不夠關心,不夠包容,不夠尊重才導致他生命如此快速地流失,假使我對他態度稍好一點兒,哪怕是裝出來的,他也會像得到陽光雨露一般重獲新生的。

我走到他的身邊,頓時一股泥腥氣撲麵而來,他如同珊瑚一般的皮膚在燈光下綠瑩瑩的,我屈下一條腿,說:“爸,我回來了。”

在以後的日子我按時回家,時常陪在他的身邊,就坐在他的太師椅左邊,給他續一杯水或者在他睡著的時候找一件衣服給他蓋上,他身上的黴斑漸漸消退,直到有一天在陽光下他奇跡般地從太師椅上站立起來。他果然如同一顆新生的植物,慢慢地抽出新的枝椏。

教室隔開了太陽,在這個蔭蔽下我渾身不舒服,當我走在陽光下的時候我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在有陽光的日子我便從學校的後門翻出去,逃往陽光持久照射的地方。我坦誠地將我每一寸皮膚都麵對或熾熱或清淡的陽光,這使我身心放鬆。在視野如此高的門上,我看見冉嬋在給他洗幾乎掉光的頭發,清水漫過他青紫的頭皮,流向他的脖頸,冉嬋緊繃的年輕皮膚和他皺得抹布般的頭皮形成鮮明的對比。我還看見我的漂亮的形體老師帶著他的小女兒散步,身邊安詳地走著他矮小的妻子,當小女孩的鞋帶鬆開的時候,他果然虔誠地彎下腰替她係好,並且打了一個蝴蝶結,小女孩嘟著紅而小的嘴唇在他的眼皮上親了一口。在陽光下他們如此快樂,他們都是我愛的人。

“我可是什麼都看見了。”門下一聲暗笑,我低下頭,一個陌生的男孩背著巨大的旅行包,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有金屬一般的質感,他身上散發的旺盛生命力足以令任何人慚愧自己的虛弱。“你是暴露狂吧,我可看見不止一次了。”

“你看見什麼了?”我搖晃著腿,滿不在乎地整個兒掀起裙擺,我裏麵穿有衣服。我習慣在裙子下麵穿上一條長至大腿中段的黑色緊身短褲,這曾經是我的形體訓練服。

“看見你的腿很漂亮。”他目光隨著我的腿晃動,“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雙腿。”

我無聲地一笑,從門上跳下來,他嚴肅地說:“你這樣不行,以後你不可以再穿著裙子翻牆。”

“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喜歡。”我轉身要走。

一雙鐵鉗般的手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掰轉回他的麵前,他說:“因為我喜歡你。”

我淡然地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有刀一般深刻線條的臉,他繼續說:“因為我喜歡你,你就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不許任何人看。”

“我不認識你。”我輕而易舉地撥開他的手。

“我認識你,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他說,“我叫肖鍾,你叫冉丁。”

從那以後我又開始很少回家,終日在外和肖鍾遊蕩,他騎著摩托車,背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帶著我在這個城市反複地兜風,沿著一條路不停地走。如果路通往永恒的遠方就一直開下去不停歇,如果路有盡頭我們就原路返回,但是至今我們都沒有找到一條永恒不斷的路,最長的一條,從淩晨開到深夜,終究是到了盡頭。那是一個碼頭,荒棄的碼頭。於是在19歲那年我有了眾多夜不歸宿的記錄,那些晚上我和肖鍾在碼頭裹著毯子吹風,漫無邊際地聊,我們不在乎日子怎麼度過,沒有任何規律可言,餓了就吃,乏了就睡,醒來在水邊洗澡遊泳,洗幹淨了便吹風到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

一個寂靜的、滿是星鬥的夜晚,我問肖鍾:“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肖鍾說:“從我還是一個上幼兒園的孩子時起就喜歡你了。”

“你怎麼成熟那麼早,一個孩子哪懂得什麼叫喜歡。”

“就跟喜歡我的旅行包一樣,包裏麵裝的都是我的東西,別人不能動。”

“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因為我見你總是一個人來回地走,生硬地拒絕外界的一切幹擾,我對你很感興趣,這種感興趣隨著時間增長,已經成了興趣本身。我想讓你的世界裏有個我的位置,隻有我自己,如果你這麼幹脆地拒絕外界的占位,那麼一旦你接受了我的存在,你就不會在意周圍的東西。”

“可是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的人都不喜歡我。”

“為什麼你說話那麼衝,你可以嚐試適當地接受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