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路上行人 (7)(3 / 3)

無疑我是敗筆。

有些人注定一生漂泊居無定所,但是最終他們會循著來的腳印找回家去,出去的時間太久,家中發生變化,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陌生,在失望後他們再次背上行囊行走,當腳步邁出家門的那一刹那,思鄉的感情卻又油然而生。一個傍晚,黑雲壓著地麵快速地行走,我很久都沒有見過這麼瘋狂的天氣了,天空很久沒這麼激情過了,似乎積壓許久的能量在這個傍晚爆發。開始落雨的時候我與媽做好飯,放在正屋桌子上,擺筷子的時候有人敲了一下門,我並不太確定我是否聽見敲門聲,因為雨點砸得實在是很響。過了許久,又是一聲,我起身去開門,外麵的迷茫雨幕迷了我的眼,門前立著一個人,渾身濕透,水就像是從他體內翻湧出來的一般,他逆著門廊的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我問,你找誰。

他囁嚅半天,嘴唇哆嗦著,手直直地指著我身後,我回頭,媽年輕的臉驚愕地沐浴在燈光下,良久,媽平靜下來,攏攏頭發,說,進來吧。

他回家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老人從我身邊緩慢地蹣跚而過,他身上帶著一股泥土腥氣,濃鬱且接連不斷地向四周散發,似乎他就是泥土本身。他留意到我的目光,衝我微笑了一下,他的牙齒上生著綠色的青苔一般的物質,這使得他更像是一株植物。

他洗完澡坐在我的對麵,他比我記憶中的模樣老了許多,現在他的頭發幾乎全白,皺紋的線條生硬地劃滿他的整張臉,渾濁的眼白泛青,膚色泛青,他的指甲全部都是綠色的,老人斑在他皮膚上不過是深一點兒的綠色斑點。他被我犀利的打量弄得十分不自然,局促不安地求助似的望向媽,媽麵無表情地給他夾菜,他碗裏堆成小山似的一坨,搖搖欲墜,看得出來媽十分緊張,她甚至沒注意自己夾了多少菜給他。寂靜使我心中黏稠地憋悶,屋裏的時鍾滴答滴答作響,警示著一分鍾又一分鍾的流逝。他開始吃,用牙齒打磨,大聲地咀嚼,迅速地吞咽,食物經過他的喉嚨格格作響。

這個人,就是我的爸爸。我略帶痛苦地想。

我爸在35歲那年冬天,與他的女友分手,那晚他喝了許多酒,在大街上騎著自行車遊逛,淩晨時分,在回家的路上聽到嬰孩的哭聲,他醉醺醺地下車,在地麵上拾起一個凍得半死的女嬰,他拿他的工作服裹著女嬰回了家,給這個女嬰起名叫冉嬋。等女嬰長到15歲的時候,他們倆住到了一起。

又在一個冬天,冉嬋生了一個女嬰,他們倆給女嬰起名叫冉丁。他們似父女又似夫妻的關係持續到我上四年級,冉嬋的年輕美麗無時無刻不在對比著他的老朽和醜陋,周邊人異樣的眼光使他無所適從,25年前他像撿起一個小石子一樣揀回了冉嬋,25年後他像丟小石子一樣把冉嬋和我丟了。

但是當他再也走不動路的時候,他回家了,將自己全然地交給家,媽理應恨他的離開,但是媽沒有,她還在感恩他曾經撿回她,撫養她長大。冉嬋17歲那年我兩歲,她愛上了一個年輕的男孩,男孩每天在我家門口經過兩次,媽搬著凳子坐著等著他過來,再目送著他離開,媽本有機會跟男孩離開,但是她沒有,當我衝她天真無邪地那麼一笑的時候,冉嬋就軟弱地留下了。單純的感恩使媽把一生都交給他,心卻跟別人走了。

他待過的空氣裏有泥土的氣味,富含營養的肥沃淤泥般的味道,當他安靜地坐在陰影裏的時候就如同一尊青銅雕像,隻有他不規則的喘息告訴我他還活著,他整個身體塌陷在太師椅裏麵,幹癟的腹部隨著空氣的充盈而一起一伏,太師椅裏是他體內流出的淺綠色黏液。他本是一棵可以行走的綠色植物,而現在他年老了,被種在椅子裏。

巨大的憐憫使我難以忍受與他一同在家的痛苦,無疑這世界上最使人痛苦的不是苦難本身,而是對他人的憐憫。我在憐憫他的同時想要尊重他,把他當成我的父親,無奈這個名稱與他掛不上鉤。他幾乎不出門,所以我隻能盡量在外麵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