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日日夜夜地流淌,坐在教室裏,去圖書館的路上,抑或操場上躺著看天時,都會想起她,曾經每日經過的人丁興旺的廟院,每日看見的墨黑的孝女塑像,以及每日祝福和盼想的父親。
那個曾經懵懂無知的少年,那個曾經在堤欄上和朋友一起扔石頭的男孩,那個在深夜因焦躁而跑到江邊的孩子,那個一度因這江水而憂心、欣喜、悵惘的學生,那個日夜思念父親的自己。我相信,這嵌在我歲月深處的江流,不論何時何地,總會夜夜夜夜淌入我沉沉的夢裏。
逆 風
文 / 王璐琪
我的記憶裏停留著個年齡很大的男人,他在我幼年時陪我上下學,每當我從學校大門隨著一群孩子湧出的時候,就會在人群中看到他有些佝僂的身影,花白的頭發,永遠推著一輛老式的鳳凰牌自行車。他的車和他的年齡一樣大,車身上有泥點子,與他一般樸實,叫人安心。盡管他與周圍接孩子的家長如此不同——他身上的泛白的普藍色工作服使他看上去就像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然而我跟他很親,他把我抱到自行車後座上,給我一個巨大的棒棒糖,夕陽下我們的身影被拖得老長,就這樣慢慢地回家。在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這個男人陪我度過了相當愉快的小學時光,到我上四年級的時候,他突然從我們生活裏消失了,我說我們,是指我和我媽。他消失得毫無預兆且徹底,以至於我懷疑那段記憶是否真實。我與媽過著相當平靜而寂寞的日子,媽時常哀怨地摟著我哭,她的眼淚滴在我的頭頂,積得多了就從我的臉上滾落下去,就如同我跟媽一同哭泣。
從那以後我就一個人上下學,走路的時候看地上的影子,跟著太陽光的強弱變換大小深淺,影子那端是無止盡的路,這端,是我幹瘦的腳。在我緘默地背著書包回家的時候,從身後跑過去幾個調皮的男孩子,他們住在我家附近,打著呼哨,擠眉弄眼,雀躍的身影揉進一片含糊不清的黃昏,隻留下一個精神頭十足的男孩倒退著麵對著我,一步一步退向永恒的黃昏裏,最後他綻開健康的笑靨。在黃昏裏我似乎看到那個已近暮年的男人,他推著那輛殘破不堪的鳳凰自行車,寂寂地衝我微笑,他叫我的名字,他說,小冉。
名字隻是一個代號而已,我的名字叫冉丁,我媽叫冉嬋,這樣聽上去我跟我媽似乎是一對姐妹,事實上我媽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在我上初中的那年,我媽隻有28歲,歲月在她身上基本沒有留下痕跡,她走在我的身邊,就如同我的姐姐,我們梳著相同的發式,我們說話的語氣,笑起來的神態,提示著人們,我們流著共同的血液,隻不過我的血液來自她。有時候做夢會夢見那個曾經接我放學的男人,他向我伸出一隻蒼老的手,叫我的名字,說,小冉,咱們回家的時間到了。
在學校我是寂寂無名的,眾多小鴿子一般的同齡人麵前,我就像一頭黑色的母禿鷲,支楞著難看的膀子瞪著無神的眼睛看他們遊戲。我沒有媽那樣美麗,我身體的線條就如同一根硬邦邦的鐵釘,直楞楞地戳進地麵,一步一頓一紮一個洞。我死板的走路姿勢很像就要英勇就義的烈士,電影上他們麵對敵人的刺刀,勇敢地挺著胸膛抵上去,然而我挺的不是胸膛,因為過早的發育,我羞於向人們展示我身體日漸的變化,我挺的是肚子。體育課是我的陰影,那段時間老師架著竹竿讓我們跳高,別人都小鹿般輕鬆越過,然而我卻每次都跌個四仰八叉。
在班裏,似乎我的運動服被學校量錯了尺寸,我穿在身上就如同套著一條麻袋,呼扇呼扇過風,幾次找老師調換,老師忙著他手頭的事情漫不經心地告訴我,我正處於長身體的階段,大了總比小了好。有一回我在跳高時身體轉錯了方向,頭先著地,寬大的運動服褪到脖頸,我可憐的肚皮以及白色的內衣就這樣呈現在大家麵前。出於禮貌他們忍住沒笑,但是他們憋得赤紅的臉頰和心照不宣的目光比直接嘲笑我還讓我難堪。於是我默不作聲地爬起來,仔細拍幹淨身上的泥沙,一個人回了休息室,把寬大的運動服脫下來,用剪刀挑得粉碎,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上過體育課,哪怕是老師威脅我給我記過。
我羨慕學校裏體育專業的男孩子們,他們靈敏的動作以及訓練時矯健的身形在我看來是最美不過的舞蹈,他們的玩世不恭和不安分吸引了學校裏一大群膚淺的、認為那是一種酷的花癡們,她們呆傻地注視著自己心中的王子在籃球場上的身影,然而這些人在我眼裏沒有具體的人形,隻有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瞬間動作——偉大的造物主創造了這些和諧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