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時光,讓我結識並真正找到了於我而言極為重要的好朋友。他叫莫傑,比我高出一個頭。很多時間我們都混在一起,他有令人驚喜的才華。莫傑熱愛著寫作並且借此頻頻地受到青睞。相形之我對自己或多或少有些沮喪。在一個暖意洋溢的黃昏,我決定帶他來看我們家門前的這條江。那時候落輝爛漫,霞光萬丈,初秋的風裏有熟悉的植物香甜。我經常對莫傑說,莫傑你知道嗎,我爸爸就是從這裏離開的,一直向下遊,下遊,然後就消失看不見了。莫傑他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往江麵上扔,砸出一陣激越的水花。我於是亦不再說話,和著他的動作一起朝江麵扔石頭,遠處的漁船輕微地浮過去,對我們的行舉視若無睹。我一用力,不慎便將石塊砸入了漁船裏麵,我們兩個落荒而逃。江水依然在背後穿過風與植物的微吟溫順地盈入耳朵。
初中末尾階段的一次考試中,我們被要求寫一篇有關自己最愛的人或物的文章。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條伴了我十數年的江河。幾天之後,莫傑的文章不出所料地被老師在班級裏宣讀出來,而我,卻是在下課後被叫入了辦公室。老師問我怎麼寫的。我順著他的手看到自己被扣去一半分數的文章。我平心靜氣地說寫了我最愛的東西。他問我那是什麼,我說是父親與江。他嚴肅地告訴我最愛的當然是一樣。我說我隻是覺得江與父親有關聯,父親如江而父親又是順著江而去,那麼我會看著江來想念我的父親,來盼念我的父親,同時這江也像是父親一樣無時無刻不陪著我。他推推眼鏡說這樣容易表意不清,主題模糊。我聽完這句話眼淚就刷地流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都忍受下來,但這一回卻真的是感到錐心的寒涼。我什麼也沒說低著頭走出了辦公室。那一晚放學,莫傑和我都沒有說話。我對莫傑因此需要忍耐的壓抑感到慚愧,我對他說,莫傑謝謝你,你回去吧,我快到家了。他猶豫了一下,離開了,而後我坐在堤欄邊上很長時間注視著深暗的江麵都不再說話。想了些什麼已經忘了,隻記得後來還是很矯情地流了一次淚。曹娥江上夜行的船隻明滅不定的燈光閃爍著同我一般亮暗不定的心事。
第二年的夏季我終於迎來了人生中最為重要的第一場考試。那段日子來臨之前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是如此地焦躁不安。很多個夜晚就這樣失眠,第二日渾渾噩噩地醒來亦沒有精神。失眠是令人痛苦的,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腦中因為焦慮而記不起任何公式或單詞。這令我一度如同陷入絕境的野獸一樣抱頭流淚。母親發現後比我更為擔心,她在睡前為我煮熱牛奶,或是熬紅豆粥,可一切無濟於事。終於是在一個清涼凝露的夜晚,我在母親熟睡以後跑出家門,翻過護欄與高高的堤壩,一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地來到空無一人的江邊。初夏的風甜暖濕潤,蘆葦拍蕩著輕盈的低語。這反令我前所未有地安寧起來。我坐在一塊幹淨的空地上呆呆望了江麵很久。微風過來的時候江上亦有零零碎碎丁冬莫名的聲音,沒有燈光,沒有喧雜,沒有繁重的心事,我看著模糊不清的江水仿佛突然間可以名正言順地相信有些事是一定會過去的,而有些事亦同樣會回來。我掬了一捧水洗臉,這樣涼爽。我是不是要感謝這樣的夜晚像一劑鎮痛劑一般停頓了我過分焦躁的心,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一切似乎都能夠好起來。
考試依然不可抗拒地來臨。之前我已經能夠逐步消除失眠帶來的身體不適了。我坐在考場裏想念著那平穩的江水,心中不禁就安全踏實起來。
成績揭曉後沒有怎樣令人感到意料之外,仿佛是命中注定,這麼一點兒就是這麼一點兒。不會虧欠亦不必渴求命運施舍。母親打電話跟父親說了消息,他說好好好,盡力了就好,我在電話這頭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這一年夏季的輕鬆讓我們瘋狂。我們下到曹娥江裏遊泳,在近岸的淺水帶,一切美好得超乎想象。莫傑終於學會了如何打出十下的水漂,而我終於學會了如何對著這浩渺的江水用豐盛的心希冀父親的歸來。
年少的心經曆了蛻變之後變得更為堅固,九月裏開始的高中生涯隻能說給我的除了打擊,仍是打擊。有時會偷偷買一聽啤酒,坐在堤欄下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一個勁兒地喝,嗆出眼淚才得以停口,看著溫和的江麵尋索著一點點無聲的安慰。和莫傑始終保持著電話聯係,偶爾的書信亦能帶來充實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