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月亮很亮,星星也多,我突然渾身發熱,心裏躁動起來,跟拚命阻止我的另一個我打賭,就敢現在往溝裏走,洪水猛獸也不怕,後來就真的隻身一人走下去,直往溝底走。有時就會這樣魯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現在我才發覺,溝穀兩邊的山頭是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高度,同樣的圓滾度,就跟古典建築師設計的那樣,一律彼此對稱,決不厚此薄彼。記得以前我自己也設計過這種地形地貌,也同樣是越往下走光線越暗。沒想到波斯貓討厭這種設計,講我心理陰暗,要我去看心理醫生,沒給旁人過目就一票否決,害得我白忙活了兩個晚上。
有些事我會想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無奈何隨它去。可有些事呢,我就摸不著頭腦,百思不得其解。你讓這個人殺那個人你心理不陰暗?你讓殺人的人大把大把掏錢買你的VIP卡一代一代換裝備你心理不陰暗?你讓原子彈能夠炸巴黎炸紐約全部炸沒了而不是隻拿兩架飛機撞兩座樓叫人家一下子死傷一千萬人你心理不陰暗?這些話我沒在電話裏跟波斯貓講,前幾天才粗口罵了她,不便再次惹她。我知道若跟波斯貓講道理是雞跟鴨講,終究白費口舌。於是按她的意思,把暗淡背景改成晴雲秋月且鳥語花香,一下子高潔明朗起來。
溝溝裏樹枝兒多,花草也多,又有山的陰影,又有雲的陰影,哪能處處都明朗?虛構的東西看起來美,挺哄人的,就表麵一層豔麗光亮,外頭一副金屬殼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摸上去硬梆梆的,沒一點兒彈性,沒絲毫舒服感覺。若給它打個洞,拿眼睛往裏頭瞧,裏頭準亂七八糟的,塞滿了破棉絮髒襪子,啥東西都有,啥次序卻無,叫你莫明其妙,惡心兩個禮拜。
我給寅次郎發短信發不出去,山溝裏沒手機信號。我想跟他講,假如兩周後我未能如期回來,就是死在這裏了。不是給蛇咬了,就是掉落水洞了;或者鬼打牆,在原地轉圈圈兒,永遠走不出這個神秘山穀。以前我從沒一個人在野地裏走夜路,不知那幾天吃了什麼藥,膽子竟那麼大。
熱便當肯定不熱了。奇不奇怪,這肚子剛才還餓得發慌,才眯了一小會兒盹,就餓過了頭了,一點食欲也沒了。到現在金艾琳還沒來電話,大概她要跟她小孩的叔叔親熱親熱才會想到我。電視裏也沒啥好節目,也睡不著了,也不想吃東西,看幾行《紅樓夢》消磨時間。枕頭下的是第二本,隨手翻到第三十六回第四百三十四頁,從倒數第四行看起。
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簷下,隻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什麼事,說了這半天,可別熱著罷。”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
曹雪芹寫書的時候是清朝乾隆年,是在北京寫的。那時候,咱中國人還沒造出女字旁的“她”,所以王熙鳳的女性人稱代詞,用的是單人旁的“他”。咱如今講的“一古腦兒”這個詞,那時候被寫成“一裹腦子”。而那時候動不動就講“糊塗油”、“回事”這樣的怪詞兒,如今沒人講了,連老北京佬都不講。“執事”這個詞也沒人講了,現在用“管事”替代它,其實後者不及前者有形象感。由此看來,曆史上並非總是好的替代不好的。
那幾個執事的媳婦子,哪個都比王熙鳳年紀大,卻見了她都低三下四把她叫奶奶,脫口就是一串奉承話,全是一副奴才相。她們心裏恐懼,怕王熙鳳扣她們工錢,炒她們魷魚,叫她們養不了家糊不了口,這誰都怕。你跟你的老板叫板,老板叫你滾蛋,你就沒了飯碗,付不起房租,買不起便當,隻好流浪街頭當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