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大熱天。那時候房間裏沒有空調,也不興穿短袖衫,王熙鳳隻好卷巴起袖管來,卷了好幾下,卷到肘彎上麵,露出兩截白胳膊,好不涼快。隻是不明白女人跐門檻為啥是輕浮舉動。腳尖踮起來,腳跟翹起來,這不是芭蕾舞的經典動作麼?假若女人跐腳並非有礙觀瞻,甚至有美感出現,那麼女人跐門檻叫人覺得不舒服,就說明門檻在咱中國人的心目中,有隱而不宣的象征意味;甚至暗示一樣什麼重要東西,不便直言罷了。
王熙鳳的厲害,慣於我行我素,常隨心所欲,是她膽子大。她就敢卷起袖管露出白胳膊圖涼快,她就敢跐門檻享受過堂風,她就敢明講我要幹幾件刻薄事了。她叫嚷道:“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太太王夫人是她的親姑媽,又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王熙鳳擺弄太太,就跟玩木偶一樣便當,哪會怕太太呢?王熙鳳扣丫頭的錢,自然是想扣就扣,沒道理好講。就跟波斯貓一樣,扣了你的錢,才顯得她有權威,才叫你心裏怕她。
我跟寅次郎講,若波斯貓再扣我一回錢,我就辭職走人,寧可掃大街去,不受這個醃臢氣了。後來寅次郎就給我看了兩段錄像,那是借了他姐夫的佳能卡片機拍的。他姐夫是環衛隊的一個小頭目,其職責就是管那些掃大街的外地女人。頭一段錄像中,他姐夫一臉橫肉,嘴裏不幹不淨,動不動就罵娘,把那些掃街女人個個都罵得狗血噴頭,沒一個敢回嘴。寅次郎跟我講,你想掃大街的話,就到我姐夫那邊去,我給你下保證,他不會罵你一句粗話,不會扣你一分錢工錢,他敢這樣罵你,敢扣你工錢,我就告訴我姐,叫我姐一腳把他踢到床底下去。
寅次郎又給我看了下一段錄像。天空微著曙色,一個穿黃背心的女人正在掃大街,一個早上跑步的男人朝她吐了一口痰,吐在她的掃帚把上。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寅次郎,他是每日一大早就出門,從五點到七點,苦苦蹲守了兩個禮拜,才拍到這段吐痰錄像。
這才是受了醃臢氣呢!
那道山溝很深,底下越走越黑,最終啥也看不見了,隻得像瞎子摸象一樣,摸著石頭往下走。幸好及時想起寅次郎給我買了一個意大利頭燈,趕緊裝電池看管不管用。燈光筆直射出去,打在石頭上,謝天謝地,底下就不必像瞎子一樣摸石頭了。後來下雨了,雨點很大,但不是瓢潑大雨,隻一滴一滴往下砸。雨水在樹葉上聚多了,就流到一起去,流成一條線,像小孩撒尿一樣,灌到我的脖子裏。
我累了,走不動了,就想躺在這裏不走了,讓樹葉上的水珠兒流到我臉上,就算洗個冷水臉,可我心裏害怕,擔心有蟒蛇遊過來,一口把我吞到肚子裏,叫我暗無天日,且一緊一鬆拿胃囊折磨我,又酸又甜拿胃液腐蝕我,最終使我變成它的糞便才停當,這怕不怕人?
現在我身上出汗了,是腳步走得快才出汗的,是心髒跳得快才出汗的。走出穀口,才看到久違的月亮和星星。前麵是一馬平川,見不到一棵樹木,見不到一間房子,隻有一條筆直的大路,伸向天邊的地平線。這條路挺寬,能並排走十部二十輪重型卡車。
慢慢往前走,才發覺這塊平原是稍有起伏的。可惜這裏光巴巴的,沒有很深很密的草,寫不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好句子來。現在我後悔不已,不該一個人出來,不該冒這個險。我從沒在野地裏走過路,搞不清東西南北,不迷路才怪。
眼下隻有這條路好走,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是哪。走到有人的地方,就會知道走到哪裏了。這兒究竟是西半球還是東半球,是比利牛斯山南麓的衝積扇還是伏爾加河平靜流淌的欽察平原,到底到了什麼地方,問一問當地人就知道了。
這麼寬的路,才澆了柏油不久,柏油味撲鼻而來,估計還沒剪彩,不讓車子通行,所以走半天也打不到的。寂寞時我就一麵走一麵吹口哨,得給自己找點樂子自己逗自己對不對?我會吹揚基歌,譜子哼得下來,但歌詞隻記得最後兩句:“揚基嘟得兒別泄氣和姑娘跳舞有樂趣,音樂腳步要注意要跳得使她滿意。”
這個美國歌有點古老,好像是後來果真去了美國的金艾琳教我的。那時候我喜歡唱歌,嗓子也不賴,我跟金艾琳的男女合唱是珠連璧合,唱得好棒嗬,全校都出名,連外語係的兩個男生也嫉妒我。當年那幾段歌詞能一字不落地唱出來,可惜現在隻記得最後兩句。
沒準金艾琳碰到麻煩事情了。應該上網查一查今天有沒有飛機失事。昨晚在電視裏頭看到的飛機是波蘭總統萊赫·卡欽斯基的,好可憐給摔成了好幾段,且黑匣子隻找到一個。這樣的倒黴事,最好不要今天有。卡欽斯基以前是演電影的,常跟他的孿生哥哥搭檔,這我們不清楚波蘭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