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也許他讀了許多大部頭的哲學專著和心理學專著後,自認為已看透人生,看透社會,所以玩世不恭,甘心墮落。我後悔我曾多次向他津津樂道地講解法國哲學家薩特的存在主義和丹麥物理學家玻爾的悲觀思想。當我覺得袁小毛的墮落與我有關時,我心情沉重,仿佛自己成了殺人凶手。後來每當我看到袁小毛的母親木呆呆地坐在天井裏曬太陽,就心如刀絞。這老太太以前總是遇見什麼人就跟什麼人說話,而且也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可袁小毛出事後,就變得表情麻木,沉默寡言了。幸虧她兩個女兒常常輪流來看她,給她一些安慰。不久後,我結了婚,從東河頭巷搬走了。再後來,東河頭巷全部拆遷,住在那個小天井裏的老鄰居也全都搬走了。如今那兒已蓋起一幢幢安了電梯的高層居民樓,因此那些隻容一部黃魚車通過的小巷子和那些小巷子裏所發生過的許多事情,也都消失得無蹤無影了。記得後來我在城中公園還見過袁小毛父親一回,不過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我見他默默坐在花壇旁,眼睛看著掛在樹上的鳥籠。他旁邊有許多老人坐著閑聊。於是我攙著我女兒的手,微笑著走過去,要跟他打招呼,可是當我發覺他已不認識我了,便從他身旁走過去,走向灑滿陽光的綠草坪。我女兒問我為什麼對著那個白頭發老爺爺笑,我說我沒笑。你笑了你笑了,我看見了,女兒說我騙她。
我妻子還在看電視,我沒跟她說我明天去怡紅酒家要見的那個人是剛出獄的詐騙犯,怕她阻攔我。她膽子小,生怕我無事生非惹麻煩,其實我也不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甚至至今見了陌生人還臉紅,不過由於自己喜歡寫小說,樣樣人及樣樣事都想知道,所以常常壯起膽子,硬著頭皮跟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其實我確信袁小毛不是那種生性凶殘的人,不會傷害我,何況又是大白天,而且那家小飯館我很熟悉,我記得那兒的老板娘是個沈陽人,以前做過打工妹,後來才開飯館的。我印象中她身材很好,氣質也很好。
第二天中午,當我來到這家深藏在小巷子裏的小飯館,坐到袁小毛請我下坐的那張鋪著白布的小餐桌跟前時,老板娘朝我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認識我。大約她知道我是個寫小說的,因為以前我跟幾位晚報記者來過幾次。我們在這裏一起喝酒聊天,談詩,談小說,也談女人。
“你點菜,作家先生。”袁小毛接過老板娘遞來的菜單,再遞給我。
“哦,不。”我說,“我這個人最怕點菜。”
“你客氣了。”袁小毛說,“你揀你喜歡的點。”
“我喜歡的這兒沒有。”
“你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吃麵食。”我說,“喜歡吃鄭州的燴麵,烏魯木齊的炒麵,蘭州的牛肉麵,或者四川的擔擔麵,當然西安的羊肉泡饃也行。”我知道我說這些羅嗦話很做作。
“那就來幾樣你這兒最拿手的家常菜。”袁小毛對那個身材高挑的老板娘說。
這家夥顯得很平靜。他身穿米黃色茄克,留著小平頭,前額又高又亮。這時我故意問他怎麼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他說他不僅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而且知道我常常來這家小飯館吃飯。
“你是大作家了。”他舉起啤酒杯伸到我跟前,“我得好好祝賀你。”
“所以請我來這裏吃飯?”我問他。
“是的。”
看著他表情誠懇的麵孔,我莫名其妙。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那種熱情好客的人,何況我們倆有十年沒見麵了,而且以前也並非很有交情,再說我也不是什麼大作家,除了喜歡看晚報的人可能知道有個叫馬林的家夥常常在晚報上寫些亂七八糟的小塊文章,恐怕沒人知道我。現在袁小毛費盡周折找到我,我覺得很奇怪。
“你現在住哪兒?”我問他。
“住在西漳鄉下。”他答道。
“你家是西漳人?”我問他。“那地方我去過一次。”
“去幹什麼?”
“參觀社辦廠。”
“我現在就在一家社辦廠裏做事情。”
“做什麼事?”我問他。
“幹我的老本行,做鉗工活。”他見我沒吭聲,便頓了頓後,又補充道,“我喜歡做鉗工活。”
這時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有道很明顯的白傷疤。我原以為他請我吃飯時,肯定西裝筆挺,皮鞋鋥亮,擺出一副有錢人的樣子,可是他現在衣著簡樸,顯得很一般。記得最初認識他時,他也如此樸素,如此一般。也許因先入為主的印象所致,即使後來成了詐騙犯了,我對他仍有好感。我替他遺憾,替他惋惜,想到他因憤世嫉俗而破罐破摔,並因貪圖一時快樂而坐牢吃官司,反而同情他。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愚蠢的時候,尤其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看書看得特別多的,並且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怎麼說他的年輕人,更容易做蠢事。他為他的一念之差付出了沉重的人生代價。他坐了整整十年牢,他母親因他坐牢覺得沒麵子差點自殺死掉,而他父親也已滿頭白發一下子老了許多,更重要的是,他本人還要帶著這個不光彩的汙點在社會上繼續生活下去,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