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結婚了,還是仍舊一個人過?”我一邊夾蹄膀肉,一邊問他,同時臉上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把他的筷子伸過來,幫我夾斷那塊燉得很爛很爛的紅燒蹄膀。我朝他說了聲謝謝。
“我一個人過。”
他說這話時抬頭看了看我。這時我發覺他的眼睛裏突然閃過一道充滿仇恨的強烈目光,這目光不僅使我驚訝,而且叫我害怕。我仿佛看見一個殺人凶手正手持凶器刺向他的被害人。可是,當我意識到我在這家溫馨舒適的小飯館裏作如此聯想有點荒唐時,袁小毛的目光已經變回來了,變得仍像剛才那樣平和,那樣安詳,使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看了岔眼。當然,他對他的個人問題耿耿於懷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從前談戀愛時屢屢受挫,而他成了詐騙犯後,卻有許多女孩子來湊他。我直覺地認為,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而那些衣著俗麗的女孩顯然不稱他的心,甚至使他很反感。
“我剛出來半年多。”這時他向我解釋,“還沒來得及考慮這事。再說這也不是我自己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事。”
“沒給你減刑?”我這麼問他。
“給我減了,減了兩年。”他說,“不過我覺得待在裏麵也蠻好,所以申請繼續服刑,等刑滿後再出來。”
“可以這樣嗎?”我好奇地問。
“我在勞改隊也幹鉗工,幹得蠻出色。因為我自己願意,而他們也歡迎我留下來。”
“你覺悟高。”
“不,不是這樣。”他搖搖頭。“我怕我出來後,找不著我喜歡幹的活兒。”
“現在找著了?”
“是的。”
“你二姐說你在裏麵成天搬石頭。”顯然我說這話很無賴,也許刨根問底是我習以為常的惡劣習慣,因為我寫小說嘛。
“最初也叫我跟別人一樣炸石頭搬石頭,後來知道我是鉗工,也正好我們的小車間裏缺鉗工,所以把我叫過去幹我的老本行。”
這時我便厚著臉皮問起他在勞改隊裏的種種情況。我問一句,他答一句。他回答時既不誇誇其談,故弄玄虛,也不吞吞吐吐,閃爍其辭,隻是用平和的口氣平靜敘述。問著問著,我漸漸沒話可問了。幸虧我還稍稍懂點人情世故,因此不時舉起酒杯,邀他一起喝一口。他臉色白皙,不像我一喝酒就臉紅。後來聊著聊著,便扯起別的話頭了,而且越扯越遠。當我興奮得說起我爬泰山沒走十八盤,差點從峭壁上摔下去摔死時,他莞爾一笑,笑得很女性,但也很自然。現在依舊是我說得多,他說得少;他即使開口說話,也依舊不主動說自己。
也許這頓午飯吃了一個多鍾頭該結束了,也許我覺得越扯越沒趣,扯得連我自己都厭煩了,於是我問他我是否可以告辭,我說我要到報社去一趟,因為事先跟人約好的。他說謝謝你賞臉。這時他喊老板娘結賬,然後拿餐巾紙擦嘴。看著他那張唇廓分明的嘴巴,我突然想起我母親以前說起袁小毛時,總是說他若是個女孩子肯定很漂亮。如果他真是個女孩子,也就不會出那樣的倒黴事情了,我母親也總是不無遺憾地補充這麼一句。
“說老實話,”這時我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找我,請我吃飯。你沒必要這樣做,對不對?”
我這樣問他,是因為我已意識到我們一起走出這家小飯館,各奔東西後,不會再見麵了。
這時他把揉成一團的餐巾紙扔到還剩下兩塊大魚頭的魚湯裏。我覺得他扔紙團的動作很幹脆,也很瀟灑,這與他剛才文靜說話時的樣子完全不同。他沉默片刻,然後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你以前跟我講過熵。”他說。
“對。”我點點頭。“不過我現在已記不清當時給你講了些什麼。”
“你說我們人類一直生活在一個減熵小島上。”
“是的。”我說,“人類需要行動,也需要組織,以便最大限度地減少自然增長著的混沌。”
“熵是混沌的標誌。”
“沒錯。”
這時候,拿著賬單站在一旁的老板娘正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們,莫名其妙。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被混沌包圍著的減熵小島上。”袁小毛接著說。
“若是單從哲學的角度上理解,可以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