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擱下話筒沉思默想。其實我明白自己很樂意接受袁小毛的邀請,明天中午去怡紅酒家與他共進午餐。他剛才在電話裏再三申明隻請我一個人,要跟我好好聊聊,我說可以。不過說這兩個字時聲音很低,很猶豫,仿佛怕人聽見似的。我妻子側過臉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有個叫袁小毛的人要見見我。是你的女讀者吧?她不無嘲諷地猜道。不,我說,這人我認識,隻是我們倆已有整整十年沒見麵了。怪不得沒聽你說過這個人,於是妻子掉頭繼續看電視。我見電視屏上正打出九點三十分的字樣,覺得時間還早,便拿起剛才扔在床邊的一本閑書隨便翻翻。由於心思太亂,眼睛不好使,這書上的字全都模糊起來,看不清楚,於是幹脆閉上眼睛,不看了。
他說話聲音沒變,仍細聲細氣的,像個問路的女孩子。每當我回憶或想象某個人的模樣時,總能在閉住眼睛的眼簾上看到這人的影子,甚至能看到他的麵孔和神態,看得很清楚。袁小毛個頭不高,皮膚白皙,烏黑的頭發蓋住突兀的前額,尤其那張唇廓分明的小嘴顯得特別女性。他沒出事前,住在東河頭巷27號的鄰居都說他像個不出道的黃花閨女,跟誰說話都臉紅,並常常以此打趣他。
那年我剛從蘭州調回來,還沒談女朋友。我母親見我下了班隻待在家裏看書不出門,心裏很著急。尤其看到袁小毛走上小木樓,來我屋裏借書時,更是憂心忡忡。你們兩個書呆子都三十出頭了,怎麼還這麼心定?母親問我。在她的心目中,我早就該結婚了,有孩子了。她對我說,能有個人管管你,也好讓我少操點心。我明白她說這句違心話,是要我趕快行動,否則越拖越麻煩。跟她一樣,袁小毛的母親也為此愁眉苦臉,不開心。當時這兩個老太太常常一同坐在長著一株矮桃樹的小天井裏一邊曬太陽,一邊促膝談心,親熱得像親姐妹一樣。我知道她倆談得最多的,也最投機的,是各自兒子的婚姻大事。
其實袁小毛跟我一樣,也不喜歡到鄰居家串門聊天,當時隻因我從蘭州帶回來許多書,又見我願意借給他,所以常常來我屋裏找我借書。那時我喜歡跟同齡人談論哲學問題,談薩特,談鮑波爾,也談熵。記得袁小毛對熵理論很感興趣,而我跟他說起這個話題時,不免誇誇其談。實際上,我也隻不過像女孩子喜歡穿流行時裝一樣,喜歡談論某些新穎的哲學觀點,但若深入探討,就顛三倒四,說不清楚了。我曾借給他一本書,那是控製論創始人,美國維納教授撰寫的社會學專著《人有人的用處》,專門講熵的。後來他開始談女朋友時,就不大來找我了。
那時候,每當我母親從樓上的小窗探頭看見他領著某個年輕姑娘走進天井,總有些不舒服的感覺。她對我說,你瞧瞧對門的小毛,別看他以前蔫糊糊的,可談了女朋友還是很活絡,不像你這麼死。那我也給你三天兩頭領一個那樣的女孩來家裏?我問母親。這時她便閉上嘴,不說了。
袁小毛一改從前窩窩囊囊的樣子,突然西裝筆挺,皮鞋鋥亮地站在那株矮桃樹跟前時,住在這天井裏的幾家人家全都目瞪口呆,而後來又見他把一個個塗口紅,穿牛仔褲的年輕姑娘帶回家吃飯,更是駭然不已。當時鄰居們議論最多的倒不是袁小毛突然變得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不吭不哈了,而是他家突然變得有錢了,像發了一筆橫財,簡直莫名其妙。此前我去過他家,知道他家的家境不好。他父母都是清潔管理所的退休工人,而且退休退得早,而他本人則在一家小廠裏做鉗工,因此家庭收入很有限。當時他的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不過也沒嫁給很有錢的人。看到袁小毛將他家那些舊得快要散架的五鬥櫥和大立櫃當舊貨賣掉,換上當時最昂貴的全套柚木家具,並把那兩間小屋子裝璜得金碧輝煌(至少我的印象是這樣),誰都納悶。有人試圖從他母親嘴裏套出真情來,可令人吃驚的是,他母親對此也一無所知。
“小毛拾著一筆大鈔票了?”我不止一次聽到隔壁鄰居如此探問這位矮小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夏天天熱,有時到了半夜還有人在天井裏搖扇子乘涼。
“他不跟我們說。”老太太無可奈何。“問他問急了,他也說他是拾著鈔票了,叫我們別管他。”
“噯是的呀。”問話的人總是很知趣,趕緊收回話頭,並哈哈一笑,“貓有貓路,狗有狗路,小毛不聲不響是掮大木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