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位掃大街掃了整整三十五年的退休老太卻滿臉愁容。他兒子的錢財來路不明,這使她心神不定,而她那貧乏的毫無生氣的想象力也非常有限,無法猜破這個謎。她丈夫,那個心寬體胖的矮老頭總是天不亮就拎著鳥籠出門,到城中公園去喝茶,不過這時他仍舊抽劣質香煙,喝劣質白酒,他曾再三申明他不用子女一分錢,當然也不會挖口袋給子女,他總是說他的退休金不多不少,正好夠用,因此家裏有吃的沒吃的他從不過問,仿佛與他無關。可是老太婆卻愁這愁那,整天唉聲歎氣。以前愁兒子沒有女朋友,有女朋友了又愁沒錢結婚,可發覺兒子有錢了,又覺得這錢來得太突然,太奇怪,使她心驚肉跳。如果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某種支撐我們堅強生活的信念,那麼這位老太太的生活信念便是有朝一日看到兒子結婚,從而了卻做母親的責任,也許這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
當時袁小毛經常換女朋友,連她母親都覺得這太過分。我曾親眼看到老太太站在天井裏衝著她兒子的背影大叫大嚷,罵他不得好死,而且邊罵邊哭,淚流滿麵。也許這時她已意識到她兒子毫無結婚成家的念頭,同時也意識到鄰居們對他兒子如此玩弄女孩有反感,因此很傷心。以前她跟別人說起她兒子時,總是無可奈何地說他太老實,在社會上吃不開,因此找不著女朋友,盡管說這話的樣子顯得很難受,可也多少有些得意的神情,因為她認為她兒子不會在外麵惹事生非。
其實我對袁小毛並不熟悉,因為當時我剛從外地調回來,而且盡管有段時間他常常找我借書,可我倆說話時總是我說得多,他說得少;即使他偶爾開開口,也不說他自己。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很沉默的未婚男子,似乎因家境不好或身材偏矮,無法很順利解決婚姻問題而鬱鬱寡歡。當時使我疑惑不解的,倒不是他突然有錢了,而是他品性大變,變得太突然。每每看到他挽著那些衣著俗麗的女孩有說有笑地走進天井時,總覺得很奇怪,因為他沒必要如此張狂惹眼。那時他見了我隻點點頭,不說話,一句都不說,當然我也同樣隻點點頭,也不說話。以前我在大西北待過好多年,我很讚賞,並常常感動於西北人那種坦率待人的熱忱態度,不過回到老家後,因從小就熟悉我們南方人的這種暗暗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傳統習慣,所以對此也不是太反感。後來袁小毛不再上樓來找我借書,而我也不再去他屋裏站一會兒,於是我們之間的友誼(如果稱得上友誼的話)便到此為止了。
不過他出事之後,我倒是又去過他家一次。當時他已被公安局逮捕,市檢察院正以詐騙罪控告他,他對此供認不諱,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因為他向他的同事和他的朋友(在此之前他的朋友突然多起來也讓人費解)許願,他能替他們買到緊俏家電,尤其是那種直角平麵的日本原裝彩色電視機。他說他的舅舅是市商業局局長,寫張條子就能弄得來,而且很便宜,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不少人把家裏的存款拿出來交給他,拜托他買彩電買錄像機,其實有些人並非自己家要買,而是想弄過來,再倒出去,從中賺差價。當時的商業局局長確實是袁小毛的叔叔,當時也確實有人看見袁小毛拿著那個局長的條子弄到了大彩電,不過事後才搞清楚,那個局長隻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叔,以前與他家關係疏遠,從不來往,而那個表叔幫袁小毛解決一台彩電(就解決了一台)也隻是看他老大不小了還找不著女朋友可憐他,幫了點小忙。而這時候,袁小毛卻拿著騙來的錢大肆揮霍。人家來問他要彩電時,他總是說你別著急嘛,同時又頗為神秘地湊著來人的耳朵說幾句悄悄話,告訴那人,他知道最近進來的全是組裝貨,而所有大商場都當原裝的賣給顧客,或者說日本的索尼公司和鬆下公司賣給我們中國的全是等外品,並關照道,應該等一等,等來了原裝夏普買夏普;實在逼急了,就花高價買一台,搪塞過去。有些人知道他去過廣州,去過深圳,見過大世麵,也見過大鈔票,再說朋友間也有個親疏遠近之分,或先來後到之說,所以不好意思老釘著他問他要貨。而最關鍵的是,知道袁小毛的人都相信他為人老實,做事認真,因此他能頻頻得手,最終累計騙得現金高達十三萬之巨。要知道,十年前社會上隻稱有錢人是萬元戶,因而在當時的普通人心目中,十三萬是個天文數字了。若不是判刑公告上白紙黑字地寫著,恐怕誰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