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客

流逝歲月

作者:小米

“四川人”是鄉親們對來自四川等地的外地人的籠統叫法,不一定都是四川人,但以四川人居多。他們中十有八九真是從四川老家走到這裏來的。究竟是四川的什麼地方,人們說閑話的時候,也會問一問,但具體在什麼地區什麼縣、啥子公社,是哪個生產隊,問了也就忘了。對方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他的老家在什麼地方,自己也不打算到那地方去走走看看,有必要問得那麼仔細嗎?

“四川人”這個稱呼沒什麼偏見。對他們更輕蔑的稱呼是“四川鬼兒子”,語含鄙夷,卻又不無讚許,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人們對待四川人時的矛盾心理。比如:“那個四川鬼兒子可是精得很呢。”這是比較客觀地在誇那個外地人聰明、心眼多,雖有羨慕之意,但也透出幾分不屑與不齒。本地人大多淳樸、本分、老實,沒什麼商業頭腦,更無一技之長,除了麵朝黃土背朝天,除了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有多餘的想法,更無其它的技藝。從四川等地來到這裏的外地人,無論他們有多能幹,人們還是打心底裏瞧不起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習慣。鄉親們認為,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隻要日子勉強過得下去,打死他也不肯出外找生活。四川人則不同。

本地人不像四川人,幾乎從來不外出,更不知道外麵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很多老年人,老得快要死了,居然連二十公裏外的縣城都不曾去過,極個別的老人,連三裏路之外的鎮上,屈指算來,這一生,活了都快一百歲了,也去過不到三五趟。我的家鄉與四川接壤,遠遠近近的村裏或多或少都有一個甚至幾個四川來的上門漢,但在這些人裏麵,沒有一個是嫁過來的婦女,而是清一色的男丁。據說,那時候四川人的生活習慣是,婦女在家務農,男子出門掙錢。我那時候年齡還小,不知道是不是真這樣。

這些出門在外的四川男人,都是既能吃苦又肯出力氣的青壯年,而且,往往都有一樣甚至兩三樣混飯吃的手藝。很多到本地來的四川人,是背一隻背篼,背篼裏麵裝著墨鬥、斧頭、鑿子、推刨、鋸子,專找木工活兒,給人做家具,櫃子、箱子、椅子、桌子什麼的,或者替你造屋子,這是木匠;也有石匠、篾匠、磚瓦匠、油漆匠……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他們找到有活幹的人家,就幹幾天或十幾天,幹完了,揣上工錢,背上工具,又走了。實在找不到專業活可幹,那麼你需要他給你砍一棵老樹,種幾天莊稼,他們也做,隻要你肯給他管飯吃,隻要你願意給他開工錢,他們什麼都做,不會的,隻要你不嫌棄,他也願跟你學著做。

這些四川人裏,年紀小的還不到二十歲,年紀大的五六十歲,隻要還能幹,還可以四處走,就四處幹,四處走,隻有走不動了,幹不了了,才會停下來,不再出門尋生活。許多沒有結婚的男子,在一個什麼村莊,遇見一個中意的姑娘,就入贅到姑娘家裏,不回去了。他們不像本地人,總覺得當一個上門漢是丟人現眼的事情,似乎,在這些四川人心裏,故鄉也好,親人也罷,哪怕是祖墳,也是可以放下不管的,似乎隻要他們願意,就可以走遍天涯,四海為家。似乎他們從來不想家,不想父母,也不想自己的老婆孩子。這才是本地人瞧不起他們的最根本原因。

這些出門在外的四川人裏,有一多半是做貨郎的,人們叫他們“貨郎客”。貨郎大多挑一副擔子,裏麵是一些日用品,比如針、線、頂針、鈕扣、梳子、篦子、皮筋、香皂、火柴、水果糖等等,跟鄉下人的豬毛頭發之類似乎無用的東西做了交換,貨郎再把頭發豬毛拿到不知什麼地方去,賣成了錢。你需要什麼東西,而這些東西是貨郎挑著的兩隻竹筐裏所沒有的,那麼,你隻要告訴了貨郎,下一次他再來,筐子裏已有了你需要的東西。

貨郎差不多一個月左右的樣子,到走過的地方,再走一次。每一個貨郎所走的路線基本上是固定的,父親走不動了,兒子就接替下來,還走父親走過的線路,還做貨郎。貨郎來到一個村裏,大老遠地,村裏眼尖的人就看見他來了,他挑著筐子的裝扮很特別,本地人從不這麼挑東西,除非是挑一對木桶到河裏去擔水,所以,發現挑著筐子的,定是貨郎無疑。貨郎來了的消息在他還沒有進村的時候已經紛紛傳開了,貨郎剛到村頭,大姑娘小媳婦們,就已把他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地問這要那。

貨郎挑來的兩隻筐子通常都用毛巾紗布之類的,半遮半掩地蓋著,貨郎從不把裏麵的貨物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線裏。你需要什麼,就得問他。你不難看出,他在回答你提問的時候是有著被別人需要時的滿足感的。貨郎這麼做,目的當然不僅如此,他也怕人多手雜,萬一丟了什麼東西,他自己卻難以發現、發覺。貨郎的腦瓜子精著呢。貨郎筐子裏的東西,有一多半即使你去了鎮上唯一的供銷社也不一定就能買到。他所經營的,就是這樣的獨門商品或生活必需品。貨郎在村裏停留的位置一般都在村頭,人們都在這裏迎接他的到來,是一個原因,他自己也刻意選擇這樣的位置。這個地點顯眼,貨郎也有為自己的到來做一做廣告的意味。

做貨郎的四川人是招人喜歡也讓人期待的。鄉親們認為,是拿自己沒用的東西換來了有用的東西。貨郎來了,會有好客的人樂意免費給他提供一頓飯吃,有多餘床鋪的人家看看天色晚了,還會招呼貨郎住一晚,管一頓早飯,再讓他上路。

村裏死了一個人。

這個人死得也太不合時宜了,雖說他的父母已經過世,用不著他繼續活在這個世上替他們養老送終,可是,留下貌美如花的媳婦和一子一女,要他們怎麼過?這個人死時,他的女兒剛滿十歲,兒子還不到六歲。這算怎麼回事呢?讓孤兒寡母的一家人靠誰活下去?

這個人是給生產隊裏放炮時讓炮炸死的。也是該著他死。他身手敏捷,是生產隊裏專門負責點炮的。按說,一溜排打了六個炮眼,填了六炮炸藥,他也是用火撚子點了六次,可是,幾乎半個村子的勞動力躲在旁邊,隻聽到五響,隻看見五朵衝上天去的土蘑菇,剩下最後才點的那個炮眼,無論如何,就是不響,就是不肯再給老天吐那口痰!有什麼辦法?一同幹活的人嘲笑他說,你的尿都嚇得流了一褲襠,還能有啥心思點最後那根導火索呢?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這個人卻覺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他分辯說,我是點了六根導火索才跑回來的。他讓大家再等等,他說,炮肯定會響的。可是,人們紛紛起身從躲藏的地點走出去,要去看那門啞炮。這個人說,你們都別去,要去還是我去比較好。都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了,根據以往放炮的經驗,大家都認為啞炮根本沒有被點著,當然不可能再響了。於是,誰也不聽他的,都徑自朝啞炮那兒走。這個人沒辦法,隻好跑步上前,將所有的人嚴厲地擋了回去,自己朝啞炮走了過去。

遠遠地,他還觀察了一會兒,發覺炮眼那兒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人大著膽子又走近了些。當他到了啞炮前,剛剛俯下身子想要查看的時候,炮響了。

他被炸上了天。

在生產隊集體勞動的環境中,在精神生活嚴重匱乏的年代裏,人們不約而同地都習慣了給每一個人取一個形似或神似的外號,尤其在年齡跟輩分都差不多的人之間,大家都以不叫名字而是直呼其外號的方式來消遣取樂。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在我們村,大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小到剛剛出生的孩童,無一例外地都讓這人或那人,當麵或背地裏,取了一個甚至好幾個外號。不準確不恰當的外號是沒什麼生命力的,叫不上幾次也叫不了幾天,末了,連取這個外號的人也不這麼叫了;反之,外號會被一直地叫下去,到了後來,連這個人的家人也習以為常地把外號當起名字來。這個人的名字反而被人們忘記了,想不起來了。這是非常普遍的現象,我弟弟的外號就是那時候不知道誰給取的,而且,一直沿用至今。

讓炮炸得飛起來的那人的媳婦,人送外號黑牡丹。鄉親們認為,天底下最好看的,再沒有別的,就數牡丹花了。能夠獲得黑牡丹的外號,可以想象,這個人的媳婦有多麼漂亮,他死得又是多麼地讓人痛心。人們後來都說,那炮真是蹊蹺,就跟等著他似的,早不響,晚不響,這個人剛走到跟前,炮立刻就響了。人們在替那人惋惜的時候,也暗暗地為自己慶幸,後怕。

嘴上雖然不說,但是人們心裏都明白,是他救了大家的命。

村裏的人都熱心地張羅著要給黑牡丹再找一個男人,把他留下的空缺補上,為的是把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庭重新支撐起來。大家覺得隻有這樣做了,自己才能心安。可是,哪有那麼合適的人呢?一晃兩年過去了,他那如今隻在背地裏被大家稱之為黑牡丹的媳婦,還是隻能跟著一雙兒女艱難地度日。

後來,黑牡丹就找了個貨郎。是黑牡丹自己找的。村裏人雖說有幾分不情願,但他們,包括近親長輩,誰也做不了黑牡丹的主。這個中年男人好像是個四川人,到底是不是四川人,也是無人考證,無心考證。這些年來,貨郎曾多次到村裏來過,人們都說,這個貨郎是個風流鬼,做貨郎的時候就跟這個村裏的某某某是老相好,每一次貨郎隻要來到這個村子,無論是遲是早,都要在某某某的家裏住一個晚上才走。人們還說,貨郎肯定是看上了黑牡丹的美貌,才願意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