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紅燈!我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淚水隨哭叫飛迸。
什麼紅燈,那是竹筒,睜大你的狗眼!爺爺罵,把我雞一樣騰空拎起。
是紅燈,我要紅燈!
邪氣,我們家哪有紅燈?我們家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黴哪有什麼紅燈?連白燈都沒有,隻有喪氣的煤油燈!爺爺罵著,牙齒咬得咯咯響,眼圈潮紅,身子亂抖。
那就是紅燈!
那是竹筒,操!
我要……紅燈……
我在爺爺的手中掙紮,天地跟著亂晃,一會兒天在上地在下,一會兒地在上天在下,天地互相擠來撞去,翻翻覆覆。
幾個腦袋擠過來,嬉皮笑臉看我。是鄰居家的男孩。他們的腦袋也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正一會兒斜,看得我眼花繚亂。
白蓮也對我笑,不過她笑時我的眼睛不花了。我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她笑,好聞的薄荷香氣讓我又激動又傷心。
白蓮說:嘿,男孩,再借你的紅燈用一用,我們要排練到縣裏公演的戲呢。
我看著她燦爛的笑臉,哇的一聲哭了。
白蓮嚇一跳,悻悻地說:不借就不借,哭什麼!
紅燈沒了。我哭道,紅燈讓爺爺變回竹筒了,嗚嗚……
可是白蓮沒聽清我的話就轉身,對身邊一個穿戲裝的男子叨咕:真不懂他哭什麼。
我站起身,追著她哭喊解釋:紅燈沒了,紅燈沒了……
白蓮驚得咿呀亂叫,一邊躲閃一邊喊那個男子:小雷小雷,你看這是怎麼了,我可沒拿他的紅燈。
叫小雷的男子氣呼呼地衝過來,把我一推。我倒在地上,滿腹難言的委屈化作不停地嗚哇:紅燈沒了,真的沒了……
白蓮皺皺眉頭,挽起小雷的手,說:真見鬼,我還了他紅燈的,他哭什麼,我還他的時候紅燈好好的,是不是?
小雷說:別理他,我們到別的地方借道具練習。
我坐在地上,眼望他們的背影,哭聲漸漸低落成一連串含混不清的音符,斷續的抽噎和著若有若無的風,呼啦——我分明聽見那節紅亮的車頭離我而去,它剛剛把我的記憶帶出渾沌的黑洞,帶到亮堂的天地,就昂首離去,我定定神,發現自己被拋在無人理會的荒野,孤苦伶仃像個棄兒,睜著渾沌初開的淚眼,在灰蒙蒙的土堆上爬滾。是的,在紅燈消失之後,我四、五歲的人生展開了一片片荒涼的圖景,這荒涼漫漫無際,席卷了一個幼小男孩顛簸的身影,那身影越長越大,卻又分明在它懷中一點點化為渺小的沙粒。
幾個月後,白蓮也和我一樣被拋在荒野上了。一群戴袖章的人踩著血紅的夕陽闖進她家,把在家躲了七八天的謝主任帶走。白蓮和她母親追在後麵,不停地哭喊:他是好人,不是壞人!
戴袖章的人被吵得不耐煩,喝道:什麼好人,他就是壞人,睜大你們的狗眼,他混進鎮革委會,假革命,真反動!
白蓮和她母親癱坐在地上,望著謝主任被帶走,哭了好長時間。
這事情讓爺爺興奮多日。他手舞足蹈地說:剛剛還升在天上紅亮耀眼,轉眼間就灰暗無光了,哈哈,看來也沒什麼絕對的好種壞種之分。說著,竟有些興味盎然,拍拍大腿,壓低嗓音,對剛剛回城正等待安置的父親道:看樣子是不是風水又要輪轉,紅的變黑,黑的變紅了?嘿,真他媽的……
啊,你說什麼?父親抬起迷惑的瘦臉看爺爺,嘴唇沾滿鹹菜肉黑紅的星末。
白蓮不能再排戲了,她不得不打點行裝到遙遠的鄉下去。臨行前,她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戀戀不舍,發現我坐在門檻邊,猶豫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半自言自語地說:唉,現在要能手舉紅燈唱一段就好了,憑什麼我就沒資格唱呢?
我心裏一動,轉身跑進屋去。再次出來時,我手中高擎竹筒。現在筒蓋粉紅發白,但白蓮眼中仍閃過一絲激動,接竹筒的手竟有些發抖。
扭個腰,拱拱屁股,白蓮將竹筒舉起,柔聲哼了兩句,嗓子變得沙啞滯澀,淚水止不住吧嗒往下落,紅燈於是變成了雨天的太陽,黯然隱退。白蓮抱住它蹲在地上,胸脯起伏,嗚咽不已。無法再唱下去了。我看她半天,一咧嘴,竟也跟著嗚咽起來。
很多年以後,白蓮回到城裏,回到城裏的白蓮不是白蓮,是黑蓮了,黑紅的臉龐、起皺的皮膚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七八歲。她把一大盆衣服端到水池裏洗,兩個胸脯印出兩圈奶水的濕跡;靠近,她身上滿是奶水、汗水和尿水混合的熱烘烘的氣息;身後,五個月大的女兒在搖籃裏斷續啼哭。白蓮的母親拄根拐杖站在旁邊,嘴裏嘟嚷:吵死了,真煩!
我從牆上取下蒙塵的竹筒擦幹淨,將筒蓋綁在筒身上。
這是什麼?我指著竹筒問白蓮。
白蓮用沾滿皂沫的手指捋一捋紛亂的頭發,看看竹筒,看看我。竹筒唄,裝飯菜用的。她客氣地笑道。
我把筒蓋朝向白蓮,說:再想想,它還會是什麼?
粉紅的筒蓋在她眼中大而灰白,好像一朵皂沫的形狀。她眨眨眼,肯定地說:是竹筒,它就是竹筒。
再想想,它還是……
竹筒靠近白蓮,差不多快挨到她的臉了。
白蓮很不耐煩地扭轉臉,自言自語地嘀咕:是竹筒——一個破竹筒有什麼好問的,奇怪!
她不再理我,雙手在皂沫裏死勁搓揉,把一盆清淨的水搓成了肮髒的渾黃。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