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一群男女跟了白蓮來到院子裏。他們帶來一堆戲裝道具,在樹蔭下擺開架式咿哩哇啦地唱。白蓮紮了根假長辮,手擎一盞紅燈。那燈比我的竹筒精致多了,酷似銀幕上那盞,一舉,圓形的紅燈頭便在日光裏閃閃發亮,猶如太陽燦爛升起。周圍人不斷喝彩。我躲在廳堂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心裏竟有點惱恨。那紅燈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既想看又不想看,我隻好目光歪斜,半看不看。竹筒在身邊無言地趴伏,頭一次我感到了它的黯淡和粗劣。
突然起了風,接著雨傾盆而下。那群人慌慌張張收拾東西,轉移到廳堂排練。紅燈經雨澆淋,變成濕乎乎一團——它竟是紙做的!這個發現讓我開心極了。沒有了紅燈,戲排不下去,他們犯愁、埋怨,以至於要衝其中一個訂做道具的矮個子男的揮拳。我趕緊扯開嗓子呀呀地叫,把竹筒舉起。他們停下來,一齊扭頭看我。是白蓮首先眼睛一亮,說聲有了,三步並兩步上前,蹲下身含笑看我。她的眸子又大又亮,我的紅燈一落到那裏麵就不再黯淡了,就像太陽一樣紅光透亮,燦爛奪目。
是的,那雙眸子、那雙手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我的竹筒變成了真正的紅燈。它在白蓮他們的排演中重新抖擻威風,神氣十足,似乎連我也不怎麼理了。我成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看著那竹筒賣力地表現自己,從一雙雙手上升起升起,照亮了周圍人的眼睛和臉頰。我甚至聽見它在喊:我是紅燈我是紅燈我是紅燈……
紅燈再次回到我的手上時,我覺得它一下沉了很多。紅燈上麵有白蓮晶亮的目光,有她的手、好幾個人的手留下的指香,從這些香氣中我稍稍一聞,就能聞出白蓮的香氣,那是我熟悉的薄荷香,又清涼又醉人。我極力聞著,像個小小的貪杯者。
白蓮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手,說:真是太可愛了!
我緊張得滿臉通紅,小胸脯扯風箱似的喘氣。
爺爺要收走我的竹筒。他說竹筒是裝菜用的,我爸爸馬上要回鄉下,得用它裝幾樣菜帶走。我抱緊竹筒,不讓他拿。爺爺急得跺腳,罵我不懂事。爸爸坐在一邊不說話,臉色灰不拉嘰,身子幹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他每次回城,總要向爺爺訴苦,說他在鄉下終年啃菜梗,連豆腐都吃不上,魚和肉更是忘了味道。爺爺就咬咬牙,把積攢的肉票統統買了肉,做成鹹菜肉,或者買幾條草魚燒魚塊,吃一半,留一半塞進竹筒,讓爸爸帶回鄉下繼續吃。爸爸於是隔兩三個月就往城裏跑一遭,帶回一竹筒魚肉。所以爸爸一來,我就開心,就能從他汗餿餿的氣息裏聞到魚肉的香味,從他灰青的瘦臉上看到魚肉的色澤。可是,這一次我開心不起來了,空氣中薄荷的香氣戰勝了魚香肉香,統治了我的味覺;閃亮的紅燈經那香白的手高擎,把一攤等待嘴巴消滅的魚肉照得卑微可憐。
不!我大聲喊,我要紅燈!
祖父笑起來,說,什麼紅燈紅燈,那是竹筒,裝菜的竹筒。
我猛搖腦袋,爭辯道:是紅燈,不是竹筒!
傻孩子,那是裝菜的竹筒!祖父提高嗓門。
是紅燈,不是竹筒!我極力喊叫,把貼了紅紙的筒蓋正對他。
祖父說:好,紅燈紅燈。隨即掉轉頭對爸爸說,咱家真要有什麼紅燈倒好了,可以亮堂堂過日子,可惜咱誰也變不來它。
是紅燈,我把它變成紅燈!我再次大喊,一雙小手把竹筒舉得老高老高,臉上寫滿自豪。爺爺搖頭苦笑。
第二天一早,竹筒不見了。我急得到處找,像隻無頭蒼蠅。爺爺咳嗽兩聲,說:我把它拿去裝鹹菜肉了,你爸爸吃完早飯就帶走。
我的腦袋咣當一下,血直往上湧。跑到廚房,隻見爸爸正端了碗呼嚕呼嚕喝湯,旁邊放著那個竹筒,大圓蓋已經合上,上麵的紅紙火紅鮮亮,正朝天上照,不照人了。
我撲上去,擰開蓋子,肉香隨熱氣直衝鼻子。我深吸一口,隨即咳嗆、惱怒,仿佛那溫熱的香氣裏藏著可怕的妖魔。是的,有妖魔。這些妖魔霸占了我的紅燈,把紅燈重新變回了竹筒,現在它們躲在發黑的鹹菜裏,在星星點點、又黃又紅的五花肉上藏頭露腳,釋放熏人的氣息。想到這裏,我渾身戰顫,一手捂緊鼻子,像躲避敵人的襲擊,另一隻手抓起竹筒,向天井拋去。咚——一聲悶響,天井裏頓時落花流水,色彩繽紛。筒身跳幾跳,滾進水坑,紅色的筒蓋逃出來,如一節脫軌的車頭,在空中畫個拋物線,撞到一灘墨綠的苔蘚上。
爸爸抬頭,驚愕地看看我,看看天井,嘴巴大張,唇邊沾一星肉渣,半天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話,麵朝天井發呆。
爺爺對我的破壞大為震驚,打我時雙拳如烙紅的鐵塊,嘴裏濺出白沫橫飛的痛罵:王八蛋、壞種、狗東西……打著罵著老淚橫流,罵聲在他喉嚨裏拖長成一串哽咽:我們家是怎麼了?一代比一代倒黴,一代比一代沒出息,難道真是壞了種嗎?嗚嗚嗚……
我被打得皮開肉綻,拿爸爸的話說,打成了一塊塊鹹菜肉。他就知道肉肉肉,我猜那一刻他怕是恨不得咬上一口,以彌補失去一大筒美味的遺憾。
竹筒重新洗淨,抹幹,裝上爺爺現燒的幾塊幹魚。爺爺說幸虧他多買了一條草魚,要不然我爸爸這一趟白跑。自始至終我半蹲在廚房的牆角,滿臉涕沫血痕,嘴裏咦咦唔唔,活像個神誌不清的傻子。
爺爺不理我,小心翼翼地伺弄著竹筒和幹魚。他幹得專心致誌精益求精,不久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竹筒合上蓋子,讓爸爸拎走的時候,我看見筒蓋上的紅紙已被洗得發白卷角。紅燈快變成白燈、破燈了。我大哭大叫追上去,向那盞破燈伸出雙手。爺爺及時拉住我,斷喝: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