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

圍城內外

作者:魏鵬

趙遠銀和方一玉一進離婚室就淚如雨下,女的哭,男的也哭,但都沒有哭出聲,隻是淚水流了一把又一把。劉主任像往常一樣沉默不語,等著他們開口,可趙遠銀和方一玉隻是淚流不止,整整一上午,都沒有哭出一個字。

退休前,劉主任在婚姻登記處工作了十多年,經手頒發的離婚證少說也有上千對了,但還從未見過像他們這樣來離婚的。那女的,方一玉,年方二十七,短發齊耳,五官周正,衣著樸素,一眼就看出她是個純樸的村婦。隻是白裏透紅的麵頰上掛著兩串飽滿的淚珠,像梨花沾著春雨。那男的,趙遠銀,比方一玉年長兩歲,瘦高個,瓜子臉,衣著時尚,一身的名牌,是個標準的帥哥。讓劉主任想不到的是這麼個大男人也會淚如雨下,而且一下就下了一個上午。劉主任向他們揮了揮手,意思是讓他們哭夠了再來,可他們誰都不肯動步,依舊哭,仿佛在比誰的淚水多,誰的冤屈大似的。直到下班時刻,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從離婚室裏走出來。

第二天,趙遠銀和方一玉又一同走進了離婚室。劉主任連忙接待他們,給他們搬板凳,倒茶水,等他們開口。可他們隻把嘴張了張,一個字還沒有出口,淚水就奪眶而出了。

第三天,和第二天一個樣,仿佛時間的流逝真的與他們無關似的,仿佛日出月落都不在他們的世界似的。

第四天,劉主任沒讓他們一同走進離婚室。“一個一個進來。”劉主任左手往裏拉右手往外推,用手示意。劉主任的法子果然靈,當他們單個坐到劉主任跟前時,眼裏的淚水就有一半化作了哭訴,天一句地一句地哭出了心底的壓抑。

想不到他進了城就變了心。

我和他是自由戀愛,自主結婚。我和他家相距不到二裏地,兩村相鄰。我家住村東頭,他家住他們村的村西頭,兩家隔河相望。有一次他到河裏捉蝦,我到河邊洗衣,我不小心落水下河,被他發現時已喝了一肚子河水。是他,把我救上了岸;是他,倒出了我肚子裏的水;是他,口對口地往我肚子裏吹氣。我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

想不到他進了城就變了心。

我和他結婚時,他家隻有一堆蝦簍和一張破網,窮得我連要彩禮都不好意思開口。但我不嫌他窮,我和他約定,結婚後就進城打工,等賺了錢再返鄉發展,養豬養羊,養鴨養雞,養蟹養魚,開商店,辦工廠,幹啥都行。可結婚不久,公公就出了車禍,連公安局都不知道是誰把他父親軋死的。公公死後,婆婆又得了抑鬱症,好不好就要跳河。我隻好留在家裏照看婆婆,讓他一個人進城打工。

想不到他進了城就變了心。

我在家裏,日思夜盼,滿心裏裝的都是他。他到哪個城市,我就看哪個城市的天氣預報。城裏下雨,我穿雨衣;城裏飄雪,我心裏結冰。其實,那雨那雪都與我無關,我隻是因他熱而熱,因他冷而冷。長夜無眠,我因想他而輾轉反側;白天說夢,夢裏仍是他的身影。有一次看電視,看到城裏出了車禍,我整整一夜都沒有合眼,一天三個電話打給他,讓他不要乘車,公交車有歹人放火,出租車有司機宰客。要乘就乘地鐵,地鐵人多,不著火,安全。每一次他說回來,我都要到村口等到夕陽西下,等到月出星移,然後才踏著自己的腳步聲獨自回家——他說來沒有來。三個月沒有回來,半年也沒有回來;五一沒有回來,十一也沒有回來;麥收沒有回來,稻收也沒有回來。

想不到他進了城就變了心。

我的婆婆,整日裏神經兮兮的,見誰都要說她的男人,說她的丈夫,說我的公公。說男人一大早出門時還是油光粉麵的,怎麼回來就變得血頭血臉的呢?是誰軋死了這個男人?是誰?誰也不能告訴她。她憂鬱成疾,常要隨她男人而去。本來能自理的生活也不願自理了,仿佛活著隻是為了等死。我為她洗衣,我為她做飯,我知道她心裏鬱悶,我一天三餐地服侍她我沒有一句怨言。有時等她睡下了,我還要披星戴月地到田裏收種莊稼。

想不到他進了城就變了心。

我一個人,又要照看病人,又要料理家務,還要到田裏收種莊稼,我一個人容易嗎我……秋季裏,陰雨連綿,眼看黃熟的稻穀泡在田裏,我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婆婆睡下後,我又跑進田裏,把捆成捆的稻子往田頭抱,那捆好的稻子本來就沉,加上雨水的浸泡,重如死豬一般。我抱起死豬般的稻捆,一步四搖地在稻田裏來來回回,汗水和雨水濕透了全身。正當我筋疲力盡時,被村長看到了,村長二話沒說,就幫我把捆好的稻子全都抱到了田頭。稻子抱完了,村長就來抱我。我也二話沒說,上去就給村長一個巴掌,那巴掌真響,響聲至今還在我心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