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嘴裏的煙拿出來放到自己嘴裏深吸了一口,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那感覺就像在探測自己的內心,這探測一直走到一個房子門口,遲疑,繞過。那個小眼睛的男人,是我和小川分開、魯冰死後我愛上的唯一一個男子,然而卻輕飄飄地成了一段荒唐往事。
小川,魯冰,我打了一個寒戰。
“杜文。”我叫他。
“怎麼了?”他問。
“你心裏很討厭自己對不對?”
“沒有。”他說。
“那為什麼你不敢要那個小處女?你不是心疼,你是覺得自己不配對不對?你隻想跟不負責任的女人玩玩不負責任的遊戲,對不對?其他的,你覺得你不敢也不配。”我看著他。
他笑笑,忽然翻上來,“你要不要試試我配不配?”他的臉離我很近,呼吸直接進到我的鼻孔裏,我直著眼看他,他翻下來。他是精於此道的人,知道怎樣的眼神是半推半就,怎樣的眼神是拒絕,更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
“睡吧。”他說,隨手關掉了燈。
“這樣什麼也不做,互相溫暖著過個情人節也不壞,是吧?”我給他一個台階下,討好地問。
“我知道你的意思。什麼也不做,我也想這樣靜靜地睡。”他低低地說,聲音裏滿是疲憊。
那晚,我又夢到魯冰。夢裏我赤腳跑在枯黃的草地上,旁邊是開滿蘆花的池塘,我穿著淺紫色的雪紡短裙,天上的雲慢慢彙聚成一個吉普寨女郎的形象,那雲彩離我越來越近。我回過頭,魯冰站在我身後,她的臉色還是那麼白淨,眼球還是奇異的棕黃色,她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魯冰他們說你死了,我就知道你沒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麼會死?你不會離開我的。”我去拉她的手,她的手蒼白冰冷,濕淋淋地滴著水。
“魯冰,你怎麼了?”我問。
天上忽然下起槐花雨,空氣裏都是國槐花香甜的味道。我記起當年在西安跟魯冰一起租了一個獨家小院,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國槐樹,槐花盛開的時節,一陣風吹來院子裏就會下起槐花雨,那雨香甜無比。我總跟魯冰在大樹下乘涼,她會替我摘下落在我頭發上的槐花。因為我經常頭痛,她就把灑落的槐花曬幹,為我做了一個小枕頭,她說枕著這個枕頭入睡我的頭就不痛了。
這麼多年,我隻有她這麼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從初中開始就成為了一個孤僻的人,而她總是那麼快樂調皮,她的生活總是那麼幸福——和睦的家庭,富裕的家境,完美的性格,不用努力都能跟我相較的成績。隻有她能忍受我的各種壞脾氣和強大的自尊心。對,她還有小川。小川是誰?
小川,那個愛穿襯衣的瘦高男孩,有著白淨的皮膚,柔軟的頭發,他總是來看魯冰,帶水果和酸奶給我們,有時魯冰不在,我們就會聊一會兒。他喜歡看我寫的東西,喜歡我做的設計,喜歡跟我一起做菜。他知道我愛喝紅茶,總是帶些梨山紅過來,有時心情好我會在國槐樹下表演茶道給他。
他說,“缺了古箏。”
我說,“你聽風吹樹葉的聲音,還有這落英繽紛,何須絲竹?”我閉上眼,風吹著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音,那時槐花很香。品梨山紅時要含半口茶半口氣,舌尖要微轉一下,讓茶香在口內膨脹一下。
“小川,你閉上眼,你嘴裏現在什麼味道?”
“像是焦糖,伴著花香。”
“對。”我拿著茶盞,一粒槐花落入杯中,像是穿著白紗的女子在杯中起舞,“宛在水中央。”我說。
“宛在水中央。”小川握住我的手。
我慢慢醒來,很累,瞬間又沉沉睡去。夢裏魯冰的臉濕淋淋伸過來。
“魯冰,你怎麼了?”我問,我看見自己也站在大雨裏,背後是小川。
魯冰搖著頭,“我懷孕了。”魯冰說。
我回頭看著小川,“沒有,劉詩,沒有。”
我愣在那裏,路燈下,雨很大,像是很多房簷的流水彙集起來,地上濺起無數水花,一圈圈蕩開去,水漫過我的腳,流向下水口。我不知該去哪裏,或許該跟這雨水一起流向永遠的黑暗。
“你幹嘛要這樣?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做普通朋友?你幹嘛要這樣?”小川在後麵搖著魯冰。
我走在雨裏,我覺得這場雨永遠下不完,讓我永遠這麼濕漉漉冷冰冰,連心裏也永遠下著這場下不完的雨。
“冷,冷,魯冰我冷。”
“你怎麼了?”杜文把我搖醒。
“我……做夢了。”我長長出口氣,睜開眼是杜文模糊的臉,杜文把床頭燈打開,那張臉清晰起來,他倒杯水給我,“誰是魯冰?”
“魯冰?”我問,心裏震了一下。
“我的同學,死於車禍,怎麼了?”我看著浴室方向,好像魯冰坐在那裏,我睜大眼醒來——是我脫下來的棉衣掛在那裏。
“沒什麼。你剛剛叫了她的名字。”
“我又夢見她了,很久沒夢到了。或許我想她了。”
我躺下來,杜文拍著我的背,“不怕,不怕。”
他從背後抱著我。我蜷縮著,我的背挨著他的胸膛,能感覺到他也醒著,隻是不願打擾我,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我也不願動,忽然就睡不著了。
我總是做夢,以至夢和現實會混淆,或許我根本就不曾和魯冰一起租房子,不曾和小川一起喝茶,不曾坐著他的單車去公園,不曾跟他一起在圖書館靠在牆上看書,或許這些真的都是夢。隻是我的那個槐花枕怎麼解釋?還有我書裏的那朵槐花怎麼解釋?我不要去想,我隻想睡覺。我隻知道魯冰死於車禍,我參加了她的葬禮,從此再無朋友了。
杜文在我身邊安靜地躺著。
“睡了嗎?”我問。
“沒。”
“怎麼不睡?”
“睡不著?”
“杜文,你喜歡旅遊嗎?”
“喜歡。”
“我想去雲南,想去尋找我夢到的一個客棧,想去麗江的酒吧尋找我最美的情郎,也想去香格裏拉呼吸幹淨的空氣。”
“我也想去。”
“我們一起去?”
“好。”
“三月份。我們一起去,遊客少,溫度適宜,機票寬裕,酒店好找。”
“好。”杜文難得的順從,或許他也聽見了我心裏那場下不完的雨。
2013年的情人節就這麼過去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