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最喜愛的詩人臧克家死了,我最喜愛的豫劇藝術家常香玉死了,還有我曾經的偶像——主演《超人》的克裏斯托弗裏夫也死了。那一年,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好光景。
說實話,我和哥哥的感情從哥哥上中專走後就開始變得非常淡,經常我需要下意識去原諒他所做的某些事我才能和他繼續相處,才可以把他當哥哥。這就是我少年時代對我們兄弟倆之間的感情的評價,因為我那時候很自私。很多事我想到的僅僅是自己的利益,從來不去考慮家裏人的感受,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我會一直那樣錯下去。
我和哥哥的成長環境在初中的時候發生了本質上的區別。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住在家裏,哥哥上初中去了離家裏十幾裏遠的鄉鎮中學,開始了他的寄宿生活。後來又考到市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鄉下中學又教了一年的書。最後才回到父親和母親身邊,但是此時回來的哥哥已經讓我產生了很深的陌生感。
哥哥在上初中的時候還行,很能吃苦,學習也挺用功。隻是成績並不是很理想,我一直懷疑是那場手術傷到了哥哥的腦子,因為手術後哥哥的性格就變了很多很多。後來哥哥上了師範學校後就徹底變了,我經常可以聽到他跟父親和母親頂嘴,經常全然不顧家裏的經濟情況伸手要錢,不給錢就擺臉色給父親和母親看,可能是因為叛逆期的緣故吧。那時候父親的工資每月隻有三百多,而哥哥每個月卻要從家裏拿走二百元。說實話二百元對一個在城裏寄宿上學的中專生來說並不算多,但是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哥哥就這樣給我樹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榜樣,以至於後來我用哥哥“原裝”的態度對父親和母親造成重複傷害。雖然後來的事讓我改變了很多,沒有再繼續傷害他們,但是我還是經常為曾經那樣對他們而感到羞愧不已。
2002年夏天,哥哥畢業了,我家難念的經又開始了。父親天天在為哥哥的工作跑東跑西,而哥哥卻天天沒心沒肺的瘋玩。哥哥回來的第一個暑假,父親為哥哥報了一個師範學校的進修班,一開始哥哥非常不情願去上課,後來他在班裏遇到幾個以前的同學,天天玩的樂不思蜀。哥哥最過分的就是非要住校,向父親要三百元住宿費。我們那時候還住在父親所在的學校裏,學校後門出去就是師範學校。父親覺得哥哥太過分了,大發雷霆,他恨哥哥的不體諒父親和母親,恨哥哥的追求“自由”,恨哥哥的那幫“狐朋狗友”。我那時候也恨,但我向父親要自行車的時候又何嚐不是那樣。哥哥還經常喝酒,每次都喝得爛醉,父親和母親每次勸他,他都不說,第二天依然爛醉如泥。
哥哥的“不爭氣”讓父親和母親傷透了心,父親和母親想讓哥哥遵照他們的安排,但哥哥想要“自由”。最後父親和母親不堪忍受哥哥的“不爭氣”,索性不管了,放任哥哥去了離家裏很遠的鄉下教書。哥哥在這裏教書沒幾天就認識了我的現任嫂子,幾個月後就帶回了家裏見我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對這個“不速之客”非常反感,再加上哥哥和父親和母親的交流太少,隨後引發了一連串事件,而這一連串事件就像連環雷一樣把我的生活炸的麵目全非。其實說來這個嫂子的條件還算可以,配我哥是沒有太大問題的,隻是我哥那張嘴實在不會說話,從來不用心去和父母交流。後來嫂子曾經跟我說,如果我哥有我一半的語言表達能力,就不會有後來那麼多事。
父親和母親開始主動找機會和哥哥談話,但是哥哥總是習慣用不耐煩的走開的方式來結束談話,所以每次談話都沒有結果。父親和母親不死心,最後一次談話結束前母親徹底爆發了,她激動說了很多狠話,最後一句是,有她沒我。
我第一次看到母親這個樣子,我當時嚇壞了,我希望哥哥說句話來結束這一切。但是哥哥還是無言的抗議,最後哥哥沒有對抗下去,他妥協了。父親為了這事,跑斷了腿,終於在2003年初將哥哥從鄉下的中學調到了市紀委辦公室。後來有人給哥哥說媒,哥哥就這樣認識了我的第一任嫂子,我不知道為什麼,父母對這個嫂子很滿意,全家隻有我感到很不安,總覺得有暴風雨即將到來。
後來哥哥依然經常喝得爛醉,晚上很晚才被人扶回來,回到家後吐得哪都是,父親和母親每次都是一夜難眠。父親和母親後來達成一致,決定給哥哥結婚,希望結了婚後哥哥會改掉這些惡習。什麼事情第一次往往都不會做的太漂亮,甚至會很失敗,但是誰都必須親身經曆。我覺得父親和母親在這件事上就明顯經驗不足,他們覺得給哥哥結了婚就能管得住哥哥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哥哥那種性格用俗話說就是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個屁來,和父母沒什麼話說,談戀愛也一樣。而我那第一任嫂子簡直就是我哥的女性版,人家倆人談戀愛出去吃飯可以從出家門到各自回家一句話都不說,換成我,即使是在和女朋友冷戰,我也會憋得難受,主動找話題聊。我哥哥之前還是教語文的,真不知道他教出來的學生是啥樣。
不管怎樣,父親和母親看到了希望,他們抓住這個希望不願放手,於是他們決定年前給哥哥結婚。那年我正是高三,繁重的學習任務壓得我經常喘不過氣來,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感到異常疲憊,有時候騎著自行車都會睡過去幾秒鍾。這個時候家裏卻要重新裝修房子,一下子打亂了我所有的學習計劃。那段時間家裏所有的地方都用布蒙著,到處都是灰塵和震耳欲聾的噪聲,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身體的狀態跌入穀底。但是我的精神上是愉快的,畢竟這是喜事,我也希望哥哥能得到幸福。
全家人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終於哥哥的婚禮順利完成了。我並沒有擔心我的學習問題,我覺得憑我的聰明才智很快就會補上去的。但這一切沒能帶給哥哥幸福,卻給我們全家帶來一場災難。
春節後的一天,父親下班回家後,一臉的陰沉,獨自躺在床上若有所思。晚飯我叫了好幾次父親,父親都沒有下床吃飯,微弱光線下隻見父親眉頭緊鎖,我心裏開始隱隱的不安。母親去叫他吃飯他也不吃,也不說話,母親嘮叨了兩句就催我們吃晚飯趕緊各自回屋。我住在父親和母親的隔壁,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說話我能聽個大概。為了安撫心中的不安,我一直躺在床上聽他們說話,這一聽,我一夜未眠。
原來父親被停職了。父親從1998年到2002年連續當了四年班主任,四年來父親所帶的班年年升學率全市第一,很多家長慕名而來將自己的子女送到父親的班上。父親的出色工作得到了領導的肯定,2002年父親當上了職高部部長,主抓升學,連續兩年再創新高,將這所職業高中打造成為了省重點中學。然而今天,父親卻因為小人的讒言被校方停了職,這對一個半輩子都奮鬥在教育戰線上的教師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父親為了給哥哥結婚,從親戚朋友那裏借了幾萬塊錢,風風光光的為哥哥辦了喜事,卻被小人陷害說成是動用了校方的公款,校方為了謹慎起見停了父親的職。我是在學校裏長大的,認識很多父親的同事,後來父親一個要好的同事說,校方的財務部本來就賬務雜亂,多年來一直糊裏糊塗的,從來沒理清過,這卻坑害了父親。學校說要把財務理清了才會給父親一個說法,受中國幾千年來“疑罪從有”的這個傳統觀念的影響,學校才停了父親的職。麵對這種不公平,父親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他沒有抱怨,隻是在家裏安靜的看書。在這期間,很多同事和以前的學生來看望父親,而有些平日裏在父親麵前吹噓拍馬的人連個麵都不敢露。父親也從這件事看清了很多東西,熟近熟遠,一目了然。父親後來對我說,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清者自清,沒有什麼好難過的。我想起父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寧教天下人負我,不教我負天下人”,如果不是這句話,父親可能早就在爺爺奶奶大爺叔叔嬸嬸姑姑們的迫害下放棄了與命運做鬥爭的勇氣。我很感謝父親為我樹立一個好榜樣,雖然我還沒有能真正做到,但是我一直在朝父親那個精神境界不斷努力。危難是一麵鏡子,它能將真摯友誼和虛情假意分的非常清楚,真正的朋友會馬上伸出援手,小人卻在這個時候向你落井下石。但是父親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向他發難的竟然是嫂子的娘家。
哥哥婚後沒多久,嫂子娘家那邊開始有些不對勁了,女方的母親竟然要求AA製,哥哥嫂子的錢要分清楚。像父親和母親這種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好像注定要一輩子受盡金錢的屈辱,父親當晚發話,咱們全家不會去花女方家一分錢。父親說到了也做到了,但是人善被人欺,女方的母親完全暴露出了潑婦的本性。有一天嫂子買回來兩塊錢燒餅,父親和母親跟她客套了幾句,說家裏有這麼多吃的,你就別老破費了。咱也不知道我這位嫂子是怎麼向她母親傳達的信息,第二天她媽馬上打過來電話把我父親臭罵了一頓,用詞之惡毒讓人無法忍受,說什麼我們全家就指望著嫂子那兩塊錢燒餅過日子了,好像我們家從來沒吃過什麼似的。並且在半個月內,女方的母親突然提出要我們搬出去住,把房子騰出來給哥哥和嫂子。
我能感受到父親和母親受到了多大的屈辱,父親和母親跟哥哥說了這事,沒想到哥哥還是沒說話。我都懷疑他有沒有聽到父親和母親的話,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做出反應,我徹底失望了。父親和母親找我談了一下,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們一起搬到老房子去住,我二話沒說,回屋收拾東西去了。搬下來的時候正值寒冬,屋子裏沒有暖氣,哥哥就幫我們把窗戶用塑料布密封了一下。其實為這件事我很不理解哥哥,我覺得讓我搬出去無所謂,但是父親和母親受苦一輩子了,怎麼能讓他們在沒有暖氣潮濕陰冷的屋子裏過冬呢?最後父親和母親在我的堅持下回到了樓上住,而我每天就獨自在老房子裏複習功課,艱苦的環境和親人的屈辱反而讓人充滿了鬥誌。那段時間我像打了興奮劑在浩瀚的學海中乘風破浪,我的精神上的愉悅完全彌補了物質上的落差。
老天像一個蹲在院子裏玩耍的孩童一樣,看到我們這些微小的螞蟻在地上爬來爬去,突然心血來潮,就拿來放大鏡曬和開水澆我們,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一下就被擊的粉碎。農曆二零零四年二月初二,小姨像往年一樣來到我家給母親過生日。中午飯後,母親突然胸口疼的厲害,在床上趴著起不來。我們馬上叫來就護車把母親送到醫院,從此我的命運徹底發生了改變。
母親在醫院住了兩天,出院前母親的檢查結果讓所有人都傻了眼——乳腺癌晚期,醫生讓母親趕緊轉到邯鄲醫專附屬醫院。一開始家裏人怕影響我的學習都瞞著我,一直到邯鄲醫專附屬醫院確定母親的病可以治好,父親才打電話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還是放心不下,天天在學校沒心思學習。那段時間我的衣食住行都成了問題,沒有母親的照料我的日常生活徹底亂了,每天沒有飯吃,晚上睡不安穩。有時候哥哥偶爾給我做一頓,嫂子卻從來沒有給我做過一頓飯。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希望母親能早點好起來,我每天晚上都會聽那首《練習》:
如果留下多一秒鍾
可以減少明天想你的痛
我會願意放下所有
交換任何一絲絲可能的占有
幸福隻剩一杯沙漏
眼睜睜看著一幕幕甜蜜
不會再有原來平凡無奇的擁有
到現在竟像是無助的奢求
我已開始練習
開始慢慢著急
著急這世界沒有你
已經和眼淚說好不哭泣
但倒數計時的愛該怎麼繼續
我天天練習
天天都會熟悉
在沒有你的城市裏
試著刪除每個兩人世界裏
那些曾經共同擁有的一切美好和回憶
在沒發生這些事之前,每天晚自習回來已經十點鍾了,從一進門,母親就忙前忙後的把飯菜都給我熱好了擺在桌子上等我去吃。我一邊吃一邊和母親聊天,母親就像個小孩兒一樣看著我,她的樣子告訴我,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吃著自己為兒子做到的飯簡直就是母親最大的享受。可母親住院後我很長時間沒有再吃過母親做的飯,此刻我想告訴母親,看著自己的母親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就是兒子最大的幸福。而現在,我卻聽著這首歌經常泣不成聲,我這輩子注定了輸不起感情。
母親動手術之前,哥哥陪我去醫院看望了母親。從始至終我一直強忍著眼淚,看見母親時她已經瘦了一圈,而一直陪護的父親也瘦了一圈,說實話,我其實也瘦了一圈。哥哥還是那樣,母親問一句,他答一句,好像永遠都不會主動說一句話。母親還是關心他和嫂子的關係,但是哥哥沒有透露任何實質性的信息。臨走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些錢,讓我自己注意身體,高考的事努力就行了,家裏不強迫你什麼。我對父親和母親說,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去打工。母親聽了後哭了,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母親說,如果你不上學我這病也不看了,咱們一起回家。我拗不過母親,滿口答應了繼續上學,心裏卻已經盤算好了畢業後的去向。
那個時候我的精神支柱隻剩下英子了,她是我高二的時候認識的,她很漂亮,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的音容笑貌深深的吸引。後來我經常主動找她聊天,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都向對方表明過打算將來有所建樹以後進一步發展下去。高中的時候隻有星期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期,我認識英子以後幾乎每個星期日下午都騎半小時自行車去找她,我們經常聊天聊到很晚很晚,什麼都聊,那種單純占據了那個年紀的所有記憶。當時沒有手機,我們就彼此做了約定,每個星期日下午兩點她在她學校附近的一個電話亭旁邊等我,如果到時間我沒去她就回家。母親出事以後我就再沒有和她見過麵,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我想把我輟學打工的想法告訴她。時隔一個多月,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在那等我。終於等到了星期日下午,我顧不得烈日的暴曬,騎得飛快,生怕她直接回家。沒想到遠遠就看見她在電話亭旁邊度來度去,我慌張的過去用很不自信的語氣問她,這幾個星期日下午你都來嗎?她用她標誌性的微笑麵對我說,當然都來,我們不是有個約定嗎?你不來肯定是你有事,我們又沒有說對方肯定會來,時間一到就回家嗎,沒什麼的。聽到她這麼說,我心裏輕鬆多了,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就是因為這種沒有說過任何承諾卻建立起來的堅定不移的信任和默契。
“英子,我媽病了,為了給我媽看病,家裏已經借了很多錢。上大學再怎麼樣都要好幾萬,我不想上學了,想高中畢業後就去打工,我們以後可能會走上完全不同兩條路,你還可以做我的好朋友嗎?”沒想到我會如此英雄氣短,沒有勇氣再說更多的話,覺得說的越多越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