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夜晚,在從河內到會安的夜車上,耳麥裏回響著卡農的伴奏聲,敲打這夜色中的路。街燈闌珊,車內的電視機放著越南春晚的畫麵,一行人穿著喜慶的衣衫唱唱跳跳。越南唱詞濃鬱婉轉亦纏綿,我時不時取下耳機聽一段,也看看那歡喜的畫麵,再閉目小寐。
在清醒邊際,忽聞一聲轟鳴,被驚醒,以為是出了車禍。驀然反應過來,應該是年三十的炮聲。這一聲過去後,寂寂長夜重新被開啟。車,走在安詳溫暖的軌跡中,心,去往會安的槳聲燈影裏。
再度醒來已身處順化古城,被告知車要停下來等其他的客人。一宿沒睡好還得下車,我有點不樂意,掏出手機來拍了一張自己的苦瓜臉。後來一看,照片的背景裏,竟立著一麵越南國旗。
五六點光景的空氣濕涼,仍有薄霧飄蕩,於是出來散步透氣,沿街而行。在剛剛開門的臨街早餐店叫了一碗米粉,清湯裏有剛剛燉好的豬蹄。青檸對半切開和新鮮的辣椒盛在另一個小碟裏。別的食材都可以忽略,而小小的青檸卻是一定要擦幹淨了手,挽起袖子來,輕輕擠出汁水,滴到米粉的湯裏。一碗米粉,因為這幾滴青檸汁,也變得酸爽清香;而沒了它,也仿佛就不是地道美味的越南米粉了。
老板娘端一小凳坐於店前,不急不慢用英文問我從何處來,日本?韓國?我搖搖頭,說,China。
街頭始終無人,矮小的法國風情房屋在低低的雲下齊齊立著。順化閑散靜謐,很得我心。老板娘說沿街再走一會兒就是皇宮了,我聽了她的指點順路而下,果然看到對岸的皇宮舊址。猶豫著是否應該在這裏稍作停留再去往下一站,卻終因估摸時間不夠而放棄。故事總是在某個刹那的取舍間,為未來的鋪展埋下伏筆。
回到車裏發現我的“睡塌”已經被後來的乘客占了,於是隻得躋身走道。司機擔心我嫌髒,於是遞給我草席比畫著說可以鋪在走道間躺下,我接過來。的確還是犯困,鋪好草席,把耳麥戴上,卡農的旋律讓人安心,於是我又合眼眯上了。
在那部破舊的夜車裏,草席上,我遇見怪咖先生。
之所以稱他為怪咖先生,是因為他的裝扮和他的……
怪咖先生戴著薄款的羊毛氈帽,帽簷下,飄著他的長卷發,墨綠色燈芯絨休閑西裝,慵懶的吊襠褲,深咖色的牛皮大頭鞋。
這似乎也沒什麼大的問題,關鍵是他掛了兩部相機,帶著兩個鏡頭。另外,還背了一把夏威夷吉他。他是攝影師,音樂人,還是藝術家?這一係列問題,在我迷糊未醒的腦子中蹦躂出來。
怪咖先生也坐在草席上,和周圍的人閑聊著。天空亮起來,周圍也熱鬧起來。他說起在河內的經曆:還劍湖畔豐盛的年夜飯,一個人在客棧發高燒,菜市場上扛著相機拍攝那些勞作的人們……
四目相接時,他問我:“你呢?從哪兒來?”
“你猜猜看。”我考驗一個人的見識,往往從這個問題開始。
“江浙?”
我搖搖頭。
“廣東?”
“唔係。”我逗他,“其實我是上海過來的。你呢?”
“杭州。”他說道。
怪咖先生似乎也很斯文。
車停靠休息站,巧遇一片沙洲。雲層如棉花糖,低低地飄蕩在上空。岸汀連接內海灣,天地一片寂靜清明。舊木船停在岸邊,水中有木棚,已是空蕩蕩的。
要踩過水,才可以到對岸去拍攝更美的景致。怪咖先生徑直涉水而過,我猶豫了一秒鍾,也脫下了鞋子。站在我旁邊的旅客問:“你確定?”
“我確定。”我笑了笑,提了鞋子在手中,踏過涼涼的海水,去對岸的沙洲。
天地浩蕩,滄海無窮。此時忽然發覺自己的渺小,於是所有的喜悲也都變得渺小,心底方留下一片澄明、一記清風。
“這船,還開嗎?”我問一旁的怪咖先生,一麵凝視水底的鄉愁沙礫。
“這要看船長的意思了。”他回答。
回到車上,在朦朧依舊的睡意裏,回憶這片沙洲。車仿佛承載時光之雋美,永恒行駛,從不覺察時間飛旋。
異國的大年初一,在慢行的車上,我記下此行的開始。
偏安一隅,與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