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小叔不是說你們這周五的飛機回香港嗎?也該過年了。”拿起沙發上七春扔的一床薄毯子給他罩上,把他捂得像個嚴實的大繭,我才在他身邊坐下,開口問他。
他看著我忙活,目光跟著我寸步不離,像個小孩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在我身邊時,我們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我照顧他,他依賴我,然後我逃離他,他追趕。
我突然想起他在彥景城麵前說的話:“我要她執我之手,冠我之姓!”心裏不禁一凜。
我這是在做什麼?
有那麼一刻,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厭惡感。
“我不回去了。”像是覺察到我突然的顧慮,彥一緩緩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天空,語聲輕緩地說。
“為什麼?”雖然知道他突然到我這兒來睡肯定有原因,但我仍然吃了一驚。
他在C城早已沒有家,也沒有了親人,因為生病,他甚至沒有讀大學,這些年一直閑賦,在我心裏,他是完全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大孩子。
“不是因為你。”似乎看穿我的顧慮,他很少有表情的麵容上,竟然閃過一絲苦澀。
我幾疑是自己看錯。
彥一的性格直接、尖刻,帶著不給自己退路也不給別人退路的毀滅性,但現在的他,卻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有了對命運妥協的迂回與進退。
“不弄清朱雪莉的死因,我就不回去。”他說。
“彥一,你一定是想多了……”
我知道彥一一直疑心他的母親朱雪莉在送他離開後不久即病逝另有隱情,但生活畢竟不是小說。
為了富貴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卻不料命運薄涼,也未曾享受到華麗的轉折——這樣的劇情,是符合我年少時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美得有些妖冶的朱雪莉的。
從那個囂張搗蛋的小男孩兒朱一強,變成多年後再見麵時宛若活死人的少年彥一,歲月經年裏的變遷與反差,強烈到令我這個未曾知曉全過程的路人,也在心裏暗暗生出了對直接造成了這結果的彥一媽媽朱雪莉的複雜埋怨心情來。
雖然常常會安慰彥一,但其實我也曾在照顧他的那些夜晚,對著漆黑無星的暗淡世界,默默地問他去了天國的母親:你為什麼拋棄他?
用一個刻意得來的豪門私生子,換得後半生榮華,這真的是相依為命的母親給予兒子的答案嗎?
但朱雪莉已逝,再無答案。
漸漸地,我亦開始相信,彥一的疑心與不甘,不過是孩子對於母親的那點兒執念,要去深挖,隻能更痛。
“我懷疑,她是被彥景儒殺死的。”他聲調平平地說出這一句,砸在我心裏,真是石破天驚。
“你爸爸?彥一,你瘋了嗎?”我脫口而出。
記得他的主治醫生曾經說過,如果他出現了臆症和幻覺,就是病情加重了。
“因為,小叔……彥景城,他也愛著朱雪莉啊……”他卻並不是恍惚的樣子,隻有那個長長輕輕的尾音掃過時,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輕輕搖一下頭,少年的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
彥一很少笑,我一直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但這個笑,卻讓人指尖發涼。
我忽然想起了爭吵的那天,他對彥景城說的話:“為什麼你不相信我能為她做到?是因為你沒有為朱雪莉做到嗎?”
有什麼古怪的猜想像散落的珠鏈奇詭地開始連接。
彥一的親生父親彥景儒,一個成功的香港商人,在多年前來C城經商時遇見風情萬種的美麗女人朱雪莉,她成為有家室的他的情人。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雪莉並沒有從此過上更好的生活,彥景儒也消失了。她獨自生下了朱一強,相依為命地度日。
朱一強十二歲那年,一直未能育下子嗣的彥景儒重新找到了朱雪莉,用一筆巨款作為交換,帶走了朱一強,給他改名彥一。
從那以後,他們母子再無聯係。
隻聽說不久後朱雪莉病逝。
而多年後,被嚴重的抑鬱症狀所困擾幾乎脫離了正常人生的彥一卻發現,到香港後最照顧疼愛他的小叔,彥景儒的親弟弟彥景城,與他又愛又恨的母親朱雪莉當年曾有某種暖昧關係。
他甚至懷疑朱雪莉不是正常死亡,是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朱雪莉。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衝破了冬日薄霧,明亮如金色的蝶翼,在風裏翩躚起對新生的向往。
彥一的話,卻令我仿佛進入了一個扭曲的世界。
我感覺自己正站在那個世界的大門前,看不見藍天晨光,感覺不到清風花香,隻看到門裏漸漸隱沒於黑暗的他,身影無助而決絕。
我想要再次伸手拉住他,卻害怕自己一旦跨入,也終無法回頭。
5.“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
一陣門鈴音樂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我站起身去開門。
正想著這麼早會是誰來造訪,卻見原本應該整個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著露著半拉肩膀的豹紋睡衣衝在了前麵。
我嚇了一跳,看她半睜著眼睛走路的樣子簡直疑心她在夢遊,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大門已經打開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門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門外站著的人銷魂地緩慢地勾了勾手指,還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喲,是個帥哥……”她傻嗬嗬地笑起來,那模樣讓我直接想人間消失。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門外是誰,先把她往屋裏拖。
“孟七春!你給我醒醒!”我悲憤地擰著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聲,雙目驀地圓瞪,從我懷裏掙出來,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為什麼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夢裏遇見了一帥哥……”
不等她說完,我就把她推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再跑回門邊,門外的人仍然如鬆如鍾地站著,分毫未動。
也幸好來者是個非常隱忍的人,幾乎可以說商界縱橫多年練就的麵癱楷模,但饒是如此,我仍然從他微微閃動的鏡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內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真看不出來,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這種營生?
“這種生意原來已經開到了民居裏……”
……
“彥先生!”我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不該意外的,他這時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彥一的小叔彥景城。
彥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著,所謂徹夜不歸,不過是彥景城允許下的小放風。
“程小姐,又見麵了。”他的尷尬不著痕跡地從眼裏掩去,仿佛什麼也沒有看見,聲音溫潤,態度謙和地伸出手來,像在鮮花紅酒滿屋的高級宴會廳裏與我相見一樣從容優雅。
他隻對彥一失控。
“彥一昨天晚上睡在我這裏。”我直截了當地說。
回頭看去,不大的客廳一覽無遺,坐在陽台上的彥一,逆著光,隻餘剪影,像一幅美麗而沉默的畫卷。
彥景城點點頭,表情微微黯然。
他說:“昨夜我一直守在樓下車裏。”
我仔細看他的臉,果然是麵色疲憊,眼圈發烏。C城的冬天,入夜後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華車裏,一整夜熬著也不會太舒適。
一想他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禁心裏歎息。
他對彥一,才像真正的父親。
但他迅速換上了冷靜麵具。
“程小姐,現在我要帶彥一回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務般,他微微提高聲調,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彥一聽。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遠處的彥一身體動了動,然後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動鬆散,落在了腳邊。
他看都沒看直接跨了過去,向著門邊走來。
我心肝兒顫地在腦內小劇場裏大喊著“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從印度淘來的寶貝啊”,一邊跑過去撿,一邊暗想著這叔侄倆都是演偶像劇的天然材料啊。
撿完毯子,那門邊已是氣壓沉沉。
“小叔,我已經是成年人。”彥一說。
“不行。”彥景城輕輕把雙手按在彥一肩上,像足慈祥又嚴肅的長輩,“你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也無法和你父親交代。”
彥一說:“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經久不問起我。”
彥景城像被什麼觸動,語氣裏稍稍滲入了一點兒溫柔:“等你病好了,他會開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彥一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又緊緊抿上。
“這次必須跟我回去,節後我再帶你過來。”彥景城說。
“我要在這裏過節。”彥一說,“我想陪她……陪朱雪莉過個節。”
明明門裏門外都沒有風,四周的一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麼,當那個名字從彥一的口裏吐出,一種空氣陡然凝固的感覺忽至,猝不及防間,讓我的皮膚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栗。
我想要拔腿逃離這叔侄倆的談話禁區。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口,彥景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彥先生,令侄如果暫時留在C城,歡迎與我同住,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驚呼出聲:“封信!!”
彥景城側身回頭,身後那如雪鬆般傲然清峻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誰?
幾個小時不見,風安堂裏那個問著“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的陰鬱封信,仿佛如冰雪消融般遍尋不見,又似乎隻是我的一簾幻夢。
依然是清朗溫潤的眉眼,依然是幹淨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來與彥景城緊緊相握。那一刻仿佛有光,從他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滲進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驅散了濃得喘不過氣來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製地往上揚,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隻要他出現,他就仍是那個一身白衣走過操場驚豔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讓我覺得幸福,覺得心跳,覺得每一個微小的呼吸都有意義,覺得活著真好。
愛上一個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會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時他卻沒有帶傘,怕他沒有帶傘時,自己不能及時趕到把傘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離別的淚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間唯有兩種感情,能給人以苦當歌的勇氣。
一是父母對孩子,一是與他相遇。
等我感覺封信彎起手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時,我才發現他們幾個人已經站在門口聊了起來,而我這個主人竟然一直傻呼呼地堵著門。
我手忙腳亂地招呼他們進屋坐,彥景城卻擺擺手。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訕訕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麵前,我就變弱智。
彥景城和封信怎麼會認識?看起來他倆還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遊離於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給麵子先生彥一,竟然在封信出現後,難得的沒有甩手走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那兒。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臉上。
我記得年少時的封信,看人時的目光就較同齡人成熟。
他看人從不回避,眼神幹淨澄澈,溫柔平靜,但實則犀利,與他對視,會讓人輕易感到驚慌和崩潰的戰栗。
後來我在香港遇到彥一。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時,我發現彥一看人的時候也不回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種篤定的自信,溫和而堅定;而彥一,是一種偏執的攻擊,尖銳而陰鬱。
第一次被彥一那樣盯著的人,會有一點兒恐懼,他的眼瞳墨黑,仿佛沒有生氣的人偶娃娃,但卻隱隱在深處流動著某種危險而絕望的瑰麗暗影,既驚心,又驚豔。
此刻他這樣盯著封信,卻不知道封信會作何感想。
正在和彥景城談話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覺到了彥一的目光,他微微側頭。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知道彥一在想什麼。
“你好,彥一。”封信說,“我叫封信,是個醫生,彥先生給我看過你的病曆。”
他朝彥一伸出手來。
“封醫生是C城名中醫……”彥景城插嘴向彥一介紹道。
“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手指朝我一伸,“安之說的那個封信?”
封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收回手來。他這一夜肯定沒休息好,但他的眼裏仍有藍天。
“我應該……就是那個封信。”
我臉上騰的一下發起燒來,雖然我自問是個不多嘴的人,但此時也好想問問這詭異而混亂的組合是怎麼回事。
“好,我去和你住。”彥一又石破天驚地丟出來一句。
都不需要寒暄,也不必猜測理由,彥一的世界有時簡單如兒童,卻讓人不忍加害。
封信卻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樣子,含笑點頭:“好。”
隻丟下一臉烏黑的彥景城,仿佛變成局外人。
他們三個最後怎麼商量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被徹底醒了過來以後好奇心大作的七春拖進裏屋不分時機地拷問“關於三個男人的變態關係”這種話題,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看到屋裏已經沒有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手機上有一條封信發來的短信:“不要擔心我,我是來看看你昨晚休息得如何。晚上來接你吃飯。”
這一刻,我感覺昨天的種種,都如幻夢,消散無影,仿佛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
封信,他是溫暖的,他是萬能的,他是我的發光少年。
陷害與陰影,恐懼與退縮,都如浮塵,不會沾染他的心。
我甚至懷疑昨夜聽到的那一句他對何歡說的話是我的錯覺。
隻是後來,當我目睹封信真正的脆弱與崩塌時,我才知道,我當時的這些喜悅是多麼可笑而自私。
它不過是我用來催眠自己的安慰劑。
因為我害怕,所以我輕易相信了那些陽光的美好的表象,我竟然希望封信是神,刀槍不入,風雨無懼。
我竟然沒有想過,有一種人,驕傲如他,在受傷的時候,也能強忍疼痛,不出一聲。
他確實是我的發光少年,隻是他的發光,不過是笑著忍疼。
而那時,我隻是歡喜地為他的狀態而安心,我著手開始實施我的小計劃。
我打電話給妹妹若素。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身懷六甲的若素大夢初醒的呢喃聲:“老姐……你知不知道,在上午吵醒孕婦是罪惡的……”
“我親愛的小馬車還好嗎?”我懶得接她的茬,笑眯眯地問。
小馬車是若素和何歡給肚裏的孩子取的愛稱,來源於最近若素的胎動格外厲害,用她的話來說,簡直日夜不停地動。
為了安撫調皮的寶寶,金牌大律師何歡不得不每晚趴在愛妻的肚皮上唱童謠:“我親愛的小馬車呀,你若是乖乖的……”
然後,他們就共同決定給寶寶取個乳名叫小馬車了。
我第一次聽到若素跟我說這個決定時,笑得差點兒內傷。不知道小寶寶是男是女,但總覺得他(她)長大一點兒能聽懂自己的乳名後,會為自己的天才爹媽的思維而哭的。
果然,一提小馬車,若素就來了勁兒。
“可不乖了!”她告狀,“昨天晚上又鬧到半夜,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
她嘰嘰咕咕地分享著做母親的喜悅與埋怨。
我陪她聊了一會兒,然後和她提起我的事。
“你這幾天找機會問問何歡,我想拿到那對失去孩子的夫妻的地址,他參與了調解,應該能拿到。”
那天就是若素通知我出事了,我才及時趕去,所以事情的大概她也了解。
“姐你想幹嗎?這事有何歡封信他們自己處理,你就不要摻和了。”
“放心啦,我見過他們,就是想和他們再見一麵聊一聊,我覺得何歡封信都不會直接告訴我的,所以拜托你啦,隻要打聽到大概住哪個鎮哪個村就行。”我說。
她猶豫了。
“若素……”我哀求。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