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身滾燙,高燒不退,始終不肯睜眼,卻不時迷迷糊糊發出一兩聲小獸般的抽泣。
但是現在,她這麼安靜,安靜得像一塊小小的白石頭。
“是他讓我們吃他的藥,是他說不要去醫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言語,也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流,隻是垂著頭,機械地、高聲地重複著這一句。
而女人抱著死去的孩子發出斷斷續續的悲鳴。
不,不是這樣的。
我震驚地看著他們,胸口猶如被萬千利箭穿透後又猛地被重錘擊中。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這才看見,醫館門口的水泥地上,用紅色油漆寫的“殺人醫館”幾個大字,觸目驚心。
而醫館大門洞開,原本整齊美觀的藥櫃藥閣,像遭遇了什麼洗劫,珍貴的藥材散落一地。
坐診的醫生和熟悉的護士大概都躲進了裏間。
我想張口聲辯,但卻發現周圍憤怒的聲浪越來越高,圍觀的人群已開始騷動,有些女人臉上淌著眼淚。
我知道我這樣的聲辯出口,隻會火上燒油。
孩子已經死去,而最後一個接診過她的醫生,無論做過什麼,都是錯。
悲傷、震驚、慌亂、憤怒、自責……無數種情緒像被打翻了的顏料盤,嘩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間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這種時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診了這個孩子後,晚上做的那個夢。
那個夢裏,大海凶惡,海中有島,島上小小的孩子悲泣求救,但死亡對每一個人都露出猙獰的笑。
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隻有一線希望,也會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醫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個人這樣說。
封信,他現在在哪裏?
圍觀的人群外圍突然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醫館前坪本來是一些停車位,但因為站滿了人,車已無法進出,場麵混亂。
但此刻人群卻奇跡般地分出一個缺口,露出了缺口那裏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我一眼看見車牌,是封信的車。
每個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據說是孩子親戚的十幾個彪形大漢,像得到某種暗示一樣,集體衝向了封信的車,圍觀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瘋狂騷動起來,將封信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何歡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封信的駕駛室門口,在高聲說著什麼,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駕駛室門開了。
一個穿著大紅色羽絨服的年輕男人,頂著一頭金黃色的亂糟糟的頭發,敏捷地一撩長腿鑽了出來。
像個天真的小孩兒一樣,他好奇地轉動著他毛茸茸的腦袋看著四周。
他揮手笑嘻嘻地高聲招呼道:“喲,大夥兒,在拍戲啊?”
這人是誰?
開著封信的車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這一變故,連何歡也愣住了。
遠處,有警笛呼嘯而來。
3.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那一天的時間過得仿佛格外漫長。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手機上仍然一片空白,沒有封信的電話。
何歡說封信一早送封老爺子回老家去了,路途不遠,本計劃今天去明天回。
封老爺子自鄉野行醫起家,在自己的家鄉一帶有著“活神仙”的美譽,據說人氣之高不亞於明星之於追星少女。
這些年,封老爺子雖然長居C城,但自封信的奶奶過世後,他嫌冷清,因此每年過年前後,都會回祖屋住上一個多月,和那些尚還硬朗的老夥伴一起過年,圖個熱鬧快活。
畢竟是八十高齡的老人,封信自然要護送過去。
他出發的時候,大概不曾想過這等變故發生。
而現在,他是不是接到了何歡的消息,在焦急趕回的路上呢?
我站在陽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冬天幹燥而尖銳的冷風穿過胸腔,凜冽的感覺仿佛刺入心髒。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
我今天才知道,何歡是風安堂的法律顧問,有他全麵處理這次的糾紛,應該能夠放心。
但是,我怎能放心。
從來沒有哪一刻,我的心裏被一種叫冤屈的情緒死死填滿。
那種感覺,就好像被人扼住咽喉,一口氣息,呼不出來,沉不下去。
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胸腔,才能感受到世間尚存氧氣。
我不是一個太過於自苦的人,我某些時候固執如牛,但多數時候隨遇而安。
多年前初遇封信,在漫畫本事件裏,我被好友唐嫣嫣“出賣”,我會傷心,但也感到能夠不牽連他人的安心;
多年後在早教中心遇見姚姚和小圈圈,被小圈圈當場羞辱指認為勾引她爸爸的狐狸精,我震驚難過,但相信封信,痛後得安。
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來做客的小朋友打破了家裏的花瓶,她不敢承認,誣陷說是我做的,脾氣暴躁的媽媽不問原由對我一頓胖揍。
過後才知道揍錯了我,媽媽內疚地問我為什麼當時不喊冤,我眨巴著眼睛說:媽媽弄錯了,但是以後會知道的呀。
這件事被媽媽提了很多年。
長大以後,我依然如此做人,或許是呆傻之人自有老天護佑,我一路化險,竟也一直相信童言無忌的自己是對的。
然而,這次受冤的,是封信。
這世間,一定會有一人,比你的生命你的尊嚴,還要重要。
你的冤屈,你可以淡然一笑,他的冤屈,你卻如烈火煎熬。
無論對於他人,他如何平凡普通,但對於你,他是神壇聖物,他是絕世珍寶。
他是屬於你的星球上開出的唯一一朵玫瑰。
如果你不曾得遇,你便不會知道。
我甚至充滿了張皇的懊悔與自責,那天夜裏,是我主動將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迎入風安堂,是我開啟了這場對他而言或許將毀損清白的禍。
那對夫妻求助時的字字句句我都記得清楚,但如今,他們說的都是假話。
我曾經生過大病,我知道那種絕望心情,我相信人性本善,他們的感受會如我所想。
但是,不是這樣,竟不是這樣。
白天時,七春說我這樣想不對,她說封信既然是醫者,無論我當時在或不在,他都不會見死不救。
她說我隻是氣話,我這樣善良,再來一次,還是會伸手。
但她錯了。
她不知道,關係到封信,我就是自私,我就是冷漠,我就是不要臉,我隻要他好好的。
如果知道會給他帶來災禍,我會阻止他向那對夫妻伸出援手,哪怕會因此被唾罵歹毒。
我終於慢慢蹲下身去,掩麵痛哭。
七春陪我回來後,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後,現在看我這樣,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程安之,你能不能振作一點兒,封信還沒死呢!”
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像拖屍體一樣惡狠狠地拖回客廳,扔在沙發上。
我任她發揮,隻顧大哭,哭得幾乎聽不清她的話。
像在學生時代一樣,七春是個凶猛的行動派,她一邊教訓我,一邊衝進衝出。不一會兒,我捂著臉的手便被她用力地拉開,一團熱氣騰騰的毛巾被塞到了手裏。
“有哭喪的時間,不如開動你的豬腦子想想怎麼能幫到他。”雖然用詞難聽,但總能讓人在迷茫中找到一點兒方向,這就是孟七春。
我拿毛巾擦擦臉,帶著哽咽開口道:“那對夫妻生活好像很窘迫,是不是為了訛錢?”
“我看沒那麼簡單。”七春冷哼一聲,“我觀察過了,今天來鬧的那些人,訓練有素,看似凶惡,但其實有分寸,不像那對夫妻的鄉下親戚,也不像是單純想要賠償,倒像是故意鬧給人看想搞臭風安堂。”
經她提醒,我頓時清醒了許多,暗罵自己果然愚蠢。
惹得了事,收不了場,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人之一,我怎麼自己也變成這樣的人了呢?
我這下真的振作了起來,把臉擦幹淨開始和七春討論。
這時,七春的手機短信鈴突然響了。
“你什麼時候和那個黃金頭發勾搭上了,還交換了電話號碼?”一邊衝到門口穿鞋,我一邊好奇地問七春。
剛才是那個穿著大紅羽絨服染著金色頭發開著封信的車的男人——自稱封信師弟的慕成東發來的信息,他告訴七春,封信已經趕回醫館了。
“我男人又沒出事,我當然有空到處撩騷,不然守著你個苦瓜臉一整個白天,不得活活悶死?”她扔我一個白眼,用力甩了甩她的秀發。
七春最近又換了新發型,剪了一個清爽的短發,染成了玫瑰色,大膽又嫵媚。
“真的不要我陪嗎?”她確認。
“真的不要,我是去約會見我男人,你跟著會被嫌棄。”我衝她故意做出很賤的表情擺擺手。
進電梯的那一刻,我又返回去抱住站在門口的七春的胳膊,搖一搖,由衷地說“好愛你哦七春姐”,被她傲嬌地推開。
然後我下樓打車。
開車的大叔把流行的廣舞場音樂開得很大聲,理直氣壯的詞曲和錯綜複雜的人生真是相映成趣。
我無聲地用力呼氣。
雖然強打精神和七春開著玩笑,但越接近風安堂,我越心慌氣短。
封信,他還好嗎?
雖然離開不過短短的幾小時,但風安堂門口,已經換了天地。
沒有了圍觀怒罵的人群,但也沒有了往日平靜安寧的濟世氣息,原本已經花朵盛開的臘梅樹被摧毀得枝殘葉落,早被踩踏成泥的花朵在複雜的空氣成份裏絕望地發出最後的香氣。
木質的虛掩的大門裏透出暖色的光,我還記得那一夜陪著同事孫婷帶著她發燒的兒子小土豆深夜來此,見到這一席燈光在黑夜裏帶來的溫暖心情。
而此刻燈光仍然是那片燈光,卻隻感覺淒涼。
門口的大坪裏,有幾個身影在緩慢地移動,走近看,是小鬆、小岑那幾個護士,在用汽油清洗著門口地上的“殺人醫館”幾個血色大字。
她們平日裏都是非常陽光可愛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這樣低落的模樣。
恰好這時,慕成東從門裏快步走了出來,長腿一晃伸手搶過了小鬆手裏的工具,大聲說:“說了你們不要弄了,明天一早就會有清潔公司的專業人員過來弄,快點兒回去!”
但是小鬆不應聲,默默地又取過一組工具擦了起來。
她們那麼用力,好像那些汙漬不是潑在地上,是潑在了她們的心裏。
我的眼淚一下子又充滿了眼眶。
她們無力衝上前和暴徒對抗,但她們堅守她們的信仰。
慕成東又是撓頭又是抓耳,一抬頭看見我,正要招呼,我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隨即自己走進了風安堂。
誰不痛苦?誰不受傷?即使是這些小護士,也知道逃避沒有用,流著血淚,也要麵對。
我又有什麼資格矯情,隻顧躺在沙發上悲傷。
接近封信辦公室,我放輕了腳步,隱約聽到人聲。
他的辦公室門沒有關緊,大概是慕成東剛剛從裏麵出來。
從門縫裏,恰好能夠看到封信的側影。
他站在桌邊,身姿俊秀挺拔,仿佛平凡日子裏的每一次相見時的模樣。
我癡癡地看著他。
耳朵裏依稀聽到何歡的聲音,他語速很快地向封信說明情況,有些字句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後退,我看著他的身影,像雙腳被釘在了地上,挪不動分毫。
好想抱抱他。
用盡生命裏全部的力氣抱住他。
這時,何歡的聲音停了下來,仿佛在等封信開口。
不知過了幾秒,我聽到封信低低地說:“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似乎隻是在聊家常。
但我能感覺屋裏的空氣和我的心一樣,瞬間凝結成冰。
“嫂子!怎麼不進去啊!”按捺不住的慕成東終於衝了過來,一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裏的兩個男人一起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封信轉過頭來的那一刹那,眼睛裏有什麼情緒在迅速退潮。
“安之。”他溫柔地叫我。
他是我想用生命去守護的男人,但是這世間法則讓我知曉,有些人,就算你付出生命,也遠遠不夠。
在那樣仿佛天地傾覆的鬧劇裏,他仍然沉靜得像一棵樹,讓人心裏疼得狠狠地揪了起來。
人們常以為靜者無情,卻不知最靜的人往往最痛。
他的表情裏,沒有憤怒,隻有悲傷。
4.我盼你看到明媚的光,你眼裏卻隻有冰冷恐慌
慕成東開著封信的車把我送回到和七春同住的地方,已經是半夜。
樓道的窗外掛著一輪昏黃的圓月,淺淺澀澀的光,顯得病懨懨。
我怔怔地看了幾秒,垂頭喪氣地拿出鑰匙打開門。
我原本就是動作很輕的人,這個時間,更是加了小心。
進到客廳,也不想開燈,借著一點兒斜斜的月光,懶懶地摸進了自己的臥室。
意外的是,七春居然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些奇怪七春怎麼沒回自己房間,走近卻突然驚住了。
不是七春,是彥一。
自從那天當著我的麵和小叔彥景城發生激烈爭吵後,彥一已經一周沒有出現在我麵前。
但在我陪伴他的那些日子裏,我能夠感覺到,彥景城是這個世界上真心愛著彥一的人。
遠遠勝過他的生父。
我相信,他們之間,隻是需要碰撞和消融的時間。
我伸手想推醒他,但手伸到一半就縮了回來。
我驚異於他睡得這樣熟。
彥一的精神狀況一度脆弱到連續通宵失眠,即使靠著大劑量藥物勉強入睡,也會因為一點點響動而驀然驚醒。
當時在彥家工作的人,被彥景城變態地要求全部穿襪子在家中行走,連拖鞋也不許穿,可見一斑。
雖然這一次見他,他的情況似乎已經好了很多,但我對於他能夠睡得這麼沉仍感到隱隱不安。
我又仔細看了他幾眼,伸手在他的鼻端探探,確認他的呼吸雖輕但平穩,終於放下一點兒心來。
他長睫如瀑,側身蜷曲,不安又警惕。
他的睡顏像來自無名星球的小王子,我連歎氣都不敢大聲。
對於彥一,我的感情很複雜。
在他還是那個欺負我的調皮小男孩兒朱一強的時候,我和他之間,是有著孩子間的天真愛恨的;
但在他成為彥一後,我們再次相見,他和記憶裏朱一強的巨大反差,他的消沉乖張恐懼絕望,讓我震驚,也讓我悲傷。
如果你見過一朵花開到最好,你又怎會忍心看它在你麵前以殘忍的方式被踐踏掉。
正如遇見封信時的自己,心動乍起,還未仔細分辯那方向與意義,就已經全力在黑夜裏向前奔跑。
而對那時的彥一,我隻有一個信念,我要拉住他,死死拉住他,哪怕他的世界黑暗無邊,我也不能讓他這樣沉默地被吞噬掉。
時至今日,我滿懷內疚,不知當初這點兒私心,於他是對是錯。
當日那樹,已經亭亭,當日那雲,流過四季,而當日那悲傷少年,眉間卻依然陰鬱。
我盼他終有一日看見明媚的光,卻隻在他眼裏,見到冰冷恐慌。
我太累了,知道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體力麵對,遂爬到七春床上迷迷糊糊臥了幾小時,似乎還未睡著,天已蒙蒙放亮。
聽到客廳裏傳來很輕的聲響,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這也是那時看護彥一留下的後遺症,無論睡眠多少,一有狀況,就能立刻清醒精神。
我走出去,看到彥一穿著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坐在陽台上,窗子大開著,微光傾瀉潔淨,有薄霧無聲而緩慢地流淌,看來會是個好晴天。
他回頭,看到我,隔著幾步遠,仿佛能感覺到他眼神一亮。
我不出聲地拿過他手裏的玻璃杯,沒有意外果然是刺骨冰涼。
我轉身去給他換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