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聽彥翎叫出自己名號,長歎道:“‘鐵音神目’四個字,從此莫要再提了,老朽這一雙招子已經廢在那姽後手中,這鐵箏也不過是堂前擺設,聊助聽興罷了。”
此話一出,莫說彥翎,周圍眾人皆是驚詫莫名。彥翎此次來伏俟城,除了辦一件要緊的事情外,便是要替穆國收集與鬼師相關的情報,聽他如此說來,不由追問道:“先生與那姽後交過手?可否細說詳情?”
那鬆先生也知近年來穆國、昔國為了對抗北域鬼師費了不少周折,彥翎有此一問,必是替穆王打探敵情,便道:“說來無妨,那還是八年之前,我受人之托,想要打探機關奇城的秘密,有一日夜裏獨自去支崤城探路。”
眾人聽他竟敢孤身夜闖機關奇城,不由都是啊的一聲,彥翎目光一亮,問道:“先生進城了嗎?”要知這機關奇城變幻莫測,穆、昔兩國十年間數次發兵攻打,皆在鬼師手下吃了不小的虧。那支崤城的機關總圖多年前雖曾被帝都所獲,但天工瑄離奇謀鬼才,經他之手改動機關,竟令那機關圖形同虛設,就連妙手神機宿英也奈何他不得。這十年中,彥翎也曾數次想要入城探查,但始終不得其法,卻不料有人曾經去過支崤城。誰知鬆先生搖頭道:“我並未進城。那夜我到了城下,觀察地勢,設法尋找入城路徑,抬頭望天,前麵明月當空,那機關奇城為群山環抱,高聳入雲,四周竟連城門都沒有,莫說是人,便是飛鳥怕也難入。我正心下琢磨,忽聽護城河中水聲陣陣,河水竟然憑空分開,月光下一個紅衣女子自水中走出。那女子年紀不大,但容貌俏麗美豔,站在水花之中,就像淩波仙子一般。”
“那便是姽後含夕了。”彥翎點頭道,“原來護城河中有入口。”
鬆先生道:“當年我也想到入城的密道必然在水底,但卻不知那紅衣女子便是姽後含夕,那時候她還沒有那麼大的名頭。我見她自水中出來,獨自往南而去,一時好奇,便沿路跟了下去。她孤身一人,來到離城不遠的一處村落,便站在村頭大樹下取出一支洞簫吹奏起來。我遠遠躲在一棵樹後,隻見過不多會,那村中百姓就隨著簫聲一個個走到村外,跟著她向前走去。我當時明白她是在以上乘內功催動簫音惑人,卻不知道她究竟弄什麼玄虛,左右她的簫音我還能抵抗,便繼續跟了去看。那晚月色極好,她紅色的衣服在月光下便如鮮血染就的一般,一路將那些村民引到山上墳地之中,到了墳間,簫音略停,她忽然趨身向前,在那十幾個村民當中轉了一轉。那時月色稍暗,我見那些村民摔倒在地,卻還沒想到是遭了她毒手,直到滿地鮮血流出,才發現他們每個人胸前都已多了個空洞,原來心髒都已被她掏空了去。”
說到這裏,眾人都抽了口冷氣。彥翎搖頭道:“好快的手法,好毒的手段,她以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可當真沒有這麼狠的心。”
鬆先生哼了一聲道:“當時她看起來也隻是個嬌弱女子,誰知卻如此心狠手辣。我那時見她俯身檢查屍體,臉上露出微笑,似乎對自己的手法甚是滿意,心中既驚且怒,方要出聲嗬斥,卻聽她忽然又吹起簫來。這次簫聲一起,可真的是我生平未見的恐怖景象。”他說著麵色微變,似乎記起了那夜月下荒墳間的情景,一時住口不言。那虯髯大漢按捺不住,問道:“到底怎樣?”
鬆先生麵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些許懼意。彥翎微微皺眉,道:“先生可是見那滿地死屍忽然又都活了過來?”
鬆先生似乎一驚,道:“你如何知道?”他雖未回答,眾人卻都已知彥翎所言非虛,不由毛骨悚然。酒樓上一時無人說話,外麵愁雨淅淅,冷風瀟瀟,一陣寒意襲來,大家心中都隱隱打了個寒戰。彥翎歎了口氣,苦笑道:“北域鬼師隻上半年便曾兩次進攻穆國,小爺一日在戰場上撿了三次命回來,現在對活人變死人,死人變活人這種把戲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鬆先生回過神來,沉聲道:“何止是村民的屍體,就連那些墳中的死人亦紛紛破土而出,隨著她的簫聲在月下手舞足蹈。她一邊吹簫,一邊腳踏九宮方位,在那些屍體之中穿行,手腕上隱隱有道血色的幽芒不停流轉。那數十具僵屍舞著舞著,慢慢聚向她身邊,最後她以簫音指揮,要他們向左便向左,要他們向右便向右。那情景便像地獄裏群魔起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眾人想象那僵屍齊舞的情景,心頭都是發毛。彥翎道:“嗯,她那時候還在練習這門功法,才不過操縱數十具屍體,現在可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號令千萬鬼師進退自如。”
鬆先生道:“單是數十具屍體已經夠著駭人了,我當時便嚇得呆了,身子一動,踩中了旁邊一根枯枝。她立刻發覺身後有人,回過頭來。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那麼美,但卻像是懷著比淵海還要深的憂愁,比地獄還要深的怨恨。她看到我,竟然笑了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既是詭異,又是美豔。我聽她柔聲道:‘你知道我在吹簫,居然還不聽話,真不應該。’她說話的時候,那簫音卻一直沒有停,一重重向著我身邊飄來。我心裏知道不妙,便想以鐵箏對抗她的簫音。她麵上露出惱怒,起初還站在那裏不動,後來簫音轉了兩下,越拔越高,好似鬼哭一般。我隻覺得心煩意亂,幾乎要跳起來狂舞一番,那紅色的身影卻忽然出現在我麵前,伸手便向我兩眼插下。”
眾人雖知他雙目已盲,但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不知何人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鬆先生抬手指了指臉上兩個肉紅色的窟窿,慘然道:“後來我這對眼珠子便被她生生挖了出去。我那時候眼睛劇痛,心裏卻突然清醒了不少。她見我未死,又一招向我心口抓來。我畢竟比那些村民多些功夫,抬手擋了一招,這一招聚我畢生功力,她恐怕也沒想到,被震得後退了一步。我便借力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說來也巧,恰好落入了一個新挖的墳中。我躲在那墳裏動也不敢動,她卻也沒追下來。過了一會,我又聽到簫聲響起,四周便傳來無數整齊的腳步聲,想是她操縱僵屍四下尋我,但那些怪物畢竟不通靈性,有的從我身上踩過,便就那麼去了。我在墳裏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摸索著爬出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後來我瞎著眼過了幾個村子,卻連一個人都沒有,直到進了一個城鎮,才聽說這附近幾個村落的人一夜之間都被鬼怪擄了去,想必都是那姽後做下的事了。”
他說到這裏,長長歎了口氣。彥翎亦歎道:“現在又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功力早就今非昔比,為禍便也更深。唉,這姽後含夕的攝魂簫曲和奇門之術說起來都傳自東帝,東帝已然作古,當今世上不知還有沒有人能製得住她?”
那虯髯大漢問道:“奇怪了,為何這姽後的武功竟然傳自東帝?”
彥翎對帝都往事自然清楚得很,隨口道:“這姽後含夕原本是大楚公主,東帝禦旨親封的左夫人,和原來的王後且蘭一樣,兩個人昔日伴駕帝都,頗受東帝指點,都算是他半個嫡傳弟子。”
那大漢一拍桌子道:“如此說來,那且蘭王後也應該懂得這些門道,豈不是能夠製得住她?”
這次彥翎尚未開口,旁邊已有個獨臂漢子道:“昔王與王後若是分毫不懂奇門之術,昔國早便毀在鬼師之下了。那姽後的手段不止如此,背後還有異人相助,想要徹底破她鬼師,哪裏像說的這麼容易?”
這人聲音嘶啞低沉,聽去甚是刺耳。他一開口,眾人都不約而同扭頭看去,卻見是個往來北域的參客。那虯髯大漢道:“兄弟莫非見過鬼師?怎知那姽後還有更多手段?”
那獨臂參客笑了一笑道:“那姽後含夕不但能夠操縱人屍,還能驅使異獸成軍,替她衝鋒陷陣。昔國去年年底被她趁大雪毀了兩座城池,在下這條命便是僥幸從鬼師手裏撿回來的。”說著抬起左手將身上皮袍解開。眾人一見之下,紛紛倒抽了口冷氣。
原來那獨臂參客衣袍之下露出數條猙獰扭曲的疤痕,自左肩鎖骨一直延到右腰之上。眾人先前見他一臂折斷,江湖中人見慣打殺,倒也沒十分在意,現在看了他身上疤痕才知道,這條右臂竟是被某種猛獸所傷。看樣子他當初半邊身子幾乎都被撕掉,如今隻剩了一團凹凸糾結的皮肉,即便已經痊愈,也能令人想象到那赤紅的血肉之下,一根根粉碎斷裂的筋骨,而他聲音之所以如此難聽,亦是因為喉嚨曾經受過重傷。
彥翎算是見多沙場死傷,看見這樣的傷亦呆了半晌,忍不住道:“這麼厲害的傷,竟還能活下來。”
那參客束起了衣袍道:“這便是被鬼師中的熊羆所傷,算我命大,當時遇上了昔王麾下靳無餘靳將軍的夫人,托她妙手回春,救了我一條性命。”
彥翎笑道:“你遇上了離司姑娘,啊,對,現在是靳夫人了。當真算你命大,她可是當年東帝身邊的醫女,現在放眼九域,她的醫術若稱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這點傷在她手中,自然不成問題。昔國原先離王域甚近,當初王域劇變,那些異獸珍禽沒死絕的怕是都逃去了昔國。姽後的手段甚是厲害,唉,這鬼師一不需軍備,二不需糧草,殺之不絕,毀之不盡,穆國那邊其實也深受其害。”
那跑堂的在旁插嘴道:“去年那幾場大雪,咱們伏俟城也遭了鬼師襲擊,幸好昔王殿下出兵救援,在赤穀關口跟鬼師大戰了數場。不過今秋時候鬼師來襲,卻是玄女娘娘顯靈退了敵軍,保了伏俟城平安。”
他剛說完,那虯髯大漢便道:“什麼玄女娘娘顯靈?淨瞎扯!”
跑堂的急了,道:“客官遠道而來,有所不知,那晚咱們伏俟城的百姓可都聽見了,有一股奇異的簫音從天外飄來,跟那姽後鬥了約有大半個時辰,終是驅散了來襲的鬼師。咱們鐵旗門的兩位舵主出城查看,正見玄女娘娘淩空飛升,望月而去,那仙姿風神可絕不是凡人能有的。不信,不信你問老先生,他老人家那時也在伏俟城,一樣也聽見了。”說著將手往鬆先生身上一指。
鬆先生點頭道:“他說的沒錯,那簫音與姽後含夕所奏的曲調似乎頗為相近,隻是縹緲變幻更加精妙,亦是清冷空靈絕無邪氣。老朽雙目皆盲,玄女娘娘的仙姿自是無緣目睹,隻是那晚退敵的簫音聽起來倒更像是有人以內力與那姽後鬥法,最終似是還勝她一籌。”
那跑堂的道:“定然是玄女娘娘顯靈救世。若是有人能製得住姽後,這十年來早不容她為禍人間了,再說了,莫非這人的能耐比昔王、穆王還要大?我是不信。玄女娘娘救了咱們全城百姓,咱們可是感念在心,這幾日正重修玄女祠,求她多加庇佑呢。”
“玄女娘娘?”彥翎聞言抬眼往外一看,側耳聽雨,麵上露出深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