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伊人芳蹤(1 / 3)

第46章:伊人芳蹤

外麵雨勢仍大,看這樣子不下上一天絕不會停。這時大門一響,似是又有客人上門,那跑堂轉身去迎,卻見一陣風雨吹進,進來個年約八九歲,頭頂鬥笠的孩子。那孩子進了門將鬥笠一掀,露出張機靈秀氣的臉龐,對跑堂叫道:“小二哥,打酒!”

跑堂顯然跟他甚是熟絡,道:“小鬼頭,下雨天還來替你娘跑腿?”

那孩子嘻嘻笑道:“一斤竹葉青是我娘的,四樣點心是我的。替我娘跑腿本就應該,何況還有點心吃,換你,你來不來?”

跑堂笑罵一聲“鬼精靈”,接過酒壺道:“等著,這就來。”說完轉身去了後堂。前麵眾人議論了一會兒玄女娘娘之事,都不得其解。角落裏一個頭戴逍遙巾的白衣書生忽對鬆先生道:“先生方才品評天下絕色女子,這姽後含夕容貌雖美,名聲雖盛,但狠毒詭邪,多行不義,如何能與前三位相提並論?依在下之見,還是應當棄之不算,再補一人為妙。”

鬆先生微微點頭,撚須沉吟片刻,說道:“此言的確不差,但老朽一時間卻也想不起天底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夠當此殊榮,不如請眾位集思廣益,補了這一空缺如何?”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倒也舉出不少女子,不是武功出色的江湖俠女,便是諸國名門千金,但說來說去,卻總覺無一能與先前三女相提並論,一時難有定議。這時那白衣書生又道:“在下前些日子偶爾得了一幅畫卷,畫中有一女子容色絕俗,勝似天人,風姿神韻更是顛倒眾生,其他不說,隻論容貌恐怕更在先前三位之上。可惜不知是何方仙子,來曆如何,倒也不好妄加評判。”

鬆先生聞言道:“這位客官不妨將畫取來大家一觀,老朽雙眼雖盲,但在座諸位無不見多識廣,或許能有人識得芳容也說不定。”

那白衣書生自得畫卷,一心想要尋訪那畫中女子,方才開口便是此意,當即應承,便自身後背囊中取了個卷軸出來。眾人聽他方才如此說,都圍上前來觀看。鬆先生目不能視,也不去湊那熱鬧,仍舊坐在箏前,耳聽那書生展開畫卷,忽然間,整個大堂中都沒了聲音。

鬆先生心下奇怪,側耳細聽,周圍所有人卻似乎都愣在了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有人長長舒了口氣,跟著一聲歎息,又是一聲,有人搖頭感歎,有人嘖嘖稱奇,各種讚歎水浪一般傳了開來,這堂前才算恢複聲息。

彥翎原本正仰頭喝酒,見眾人古怪,轉眼往那畫上一瞥,哎喲一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她,這個要得!”但跟著湊上前仔細一看,又道:“不對,好像不是,那位姑奶奶美則美矣,但可沒這麼溫柔似水。”原來那畫上畫的是一片桃林美景,林下一個玄衣女子手把花枝,含情凝睇,身畔花色如煙,其人眉目如水,那微笑的眸光柔情無限,纏綿嫵媚,令人一見之下便再也移不開眼睛,隻覺世上美好的事物莫過於此,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驚動分毫。

畫卷左上角以行書題了“桃夭”二字,筆致清峻疏朗,飛揚出塵,除此之外,通篇再無任何字詞,亦無印章落款能夠表明這女子的身份。那白衣書生無意中得到這畫卷,對這女子驚為天人,多方打聽卻全無線索,聽彥翎語氣似乎知曉端倪,立刻問道:“少俠莫非知道這女子的來曆?”

彥翎喝了口酒,笑道:“這天底下恐怕還沒多少事小爺不知道。這位姑奶奶若在,前麵三位可真真都要退避三舍,她若性子上來,就連那姽後含夕怕也得讓她三分。我勸你千萬莫要去惹她,別人不知道,反正小爺我是惹不起。”

他這一番話,可是將眾人的胃口吊到了極致,那白衣書生追問道:“究竟她是何人,如此厲害?”

彥翎不慌不忙地喝酒,等得眾人心急如焚,直到一杯酒盡,他才歎了口氣道:“這位啊,她便是……”話沒說完,突然有個略帶稚氣的聲音道:“咦?這人好像我娘!”

眾人回頭一看,卻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等得不耐煩,鑽進人群裏來看熱鬧。那跑堂正裝了酒回來,伸手照他腦門上一巴掌,道:“小鬼頭瞎說什麼,你娘若生成這等模樣,玉皇大帝還成了你爹呢。”眾人聞言哄笑。那孩子伸手撓頭,聽得眾人嘲笑,麵露不忿,叫道:“這畫的分明就是我娘,隻不過……隻不過……”

那跑堂問道:“隻不過什麼?”

那孩子記起娘親平日裏的囑咐,忍了忍,道:“隻不過她沒我娘美!”

這麼一來,眾人更加當他童言無忌。這畫中女子已是人間絕色,若說這伏俟城中有人比她更美,自是沒人相信。彥翎手玩酒杯,一直在旁打量這孩子的眉眼神態,此時突然問道:“小娃娃,你娘既然這麼美,自古美女配英雄,那你爹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了,他可在這伏俟城中?”

那孩子臉一紅,低下頭小聲道:“我……我沒爹。”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窗邊有個皮袍客高聲叫道:“小娃娃,你娘若當真生得這麼美,大爺幹脆委屈一下,給你做爹算了。”

那孩子漲紅了臉,雙拳緊握,瞪大眼睛盯著那人。眾人都道他要惱,誰知他哼的一聲,一把抓過跑堂手中的酒壺點心,轉身就往外走去。大家沒了熱鬧看,皆道這孩子胡說八道,待要繼續聽彥翎講述畫中女子來曆,卻發現他早已沒了蹤影。就像來時一樣,偌大的酒樓中竟無人看到他何時候離開,去了哪裏,唯有鬆先生雙目雖盲,但耳力靈敏,聽到那孩子走時彥翎閃出酒樓,悄悄跟了出去。他想起彥翎方才說過的話,思忖片刻,對那撫卷長歎的白衣書生道:“敢問這位客官,這畫中女子可是長發玄衣,容顏清魅,左手手腕上有一串七彩靈石?”

那白衣書生喜道:“不錯,正是如此,莫非先生知道她是何人?”

鬆先生仰頭歎道:“原來如此,難怪他說就連姽後含夕也要懼她。唉,此人若是在世,能與穆王聯手號令天下,共抗鬼師,這九域蒼生怕是能夠少受些苦楚煎熬。隻可惜十年之前她便生死不知,蹤跡全無,可惜啊,可惜!”

那白衣書生方要追問,忽聽身後一聲響動,轉頭看時,酒樓雕窗霍然大開,緊跟著一個包袱當空飛進,向著方才說話的皮袍客背心砸去。那皮袍客身懷武功,察覺風聲響動,閃身向側躍開。隻聽撲通一聲,一包臭糞散了滿地,酒樓中頓時臭氣熏天,衝人欲嘔。跑堂大聲驚叫,眾人紛紛掩鼻後退。那書生見機算快,衣袖一掃,收了畫卷,沒讓糞汁沾汙了去,與那皮袍客同時喝道:“什麼人!”

窗外有人拍手大笑,“哈哈!讓你們笑,送你們大糞嚐嚐鮮!”正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皮袍客怒吼一聲搶出門去,誰知剛一推門,一包東西當頭掉落,饒是他縱身急閃,那滿包糞便還是灑了半身,被雨一淋,臭不可聞。那孩子遙遙叫道:“好臭好臭,人臭話也臭,話臭人更臭!”一邊說著,一邊向後跑去。

那皮袍客怒不可遏,拔腿欲追。那孩子突然停步道:“喂,你敢追我,前麵還有糞包給你,小心了!”那皮袍客聞聲果然一頓,那孩子趁機閃入小巷,立刻便沒了蹤影。

彥翎手提酒壺坐在對麵屋簷下,將那孩子搬運糞包捉弄眾人看了個一清二楚,見他轉入巷中,便將酒壺一收,跟了上去。此時雨勢微歇,那孩子在街巷中轉了幾轉,見無人追來,放緩腳步,提著酒向前走去。起先他還是一臉得意,過了一會兒,嘴邊笑容卻慢慢消失,拿腳踢著地下石子道:“哼!想做我爹,重新投胎再說。我爹是像穆王那樣的大英雄,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現在我隻不過沒見到他,等我見到他,讓你們再笑,哼,讓你們再笑!”他平日在酒樓茶館中玩耍,常聽說書先生提到穆王快意江湖、縱橫沙場的各種傳說,幼小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覺將從未見過麵的父親想象成那樣的英雄。彥翎在後聽著,不由暗暗好笑,幾次想上前逗他說話,但為探出他家住何處,卻又生生忍住。

那孩子神情落落地提了酒壺點心,一路到了城東一條偏僻的街巷。彥翎見他轉過拐角,方要跟上,剛剛踏足巷口,忽覺雨氣一寒,一道劍光無聲無息自暗處閃現,直刺麵門而來。彥翎吃了一驚,縱身向後躍出。那劍光快如閃電,淩厲鋒銳,彥翎雖然閃避及時,半空中卻驚出一身冷汗,落地之後連退數步,想起這快劍招式,笑道:“哎呀呀!墨將軍手下留情,我不進去就是了,何必動刀動劍!”

那巷中一片安靜,似乎根本空無一人。彥翎既然知道冥衣樓的人守衛在此,心中猜測便也落實,摸摸鼻子,轉身離開,走出巷口找了家客店,自懷中摸出隻青羽信鳥,口中念道:“小家夥啊小家夥,你這次帶信回去一定有人重重犒勞,那小子十年未見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這伏俟城中,西宸宮一時半會兒又要沒了主子嘍。”說完將密信封好,鬆手一放,那信鳥在雨中轉了幾圈,直投西方而去。

小巷之中,那打酒的孩子自然不知身後有人跟蹤,走到巷子盡頭的小院門前,伸手推門。門開,細雨濛濛,院中數叢修竹一彎幽徑,再往後去,便是兩間整潔的屋室,除了碧竹青瓦再無任何顏色,秋雨中顯得分外清冷寂靜。

那孩子進到屋中,叫了聲“娘親”,掀簾而入。內室光線略暗,有個玄衣女子正斜倚臥榻,凝望窗外竹林細雨,怔怔出神,麵前擺了一局殘棋,一個空盞,雨光之下青絲散榻,一身寂寞,幽然如畫。聽見那孩子進屋,她轉回頭來接了酒壺,打開蓋子仰首飲酒,不過片刻,一壺酒盡,便將酒壺隨手一丟。那孩子似是見慣了這般情形,也不驚訝。玄衣女子喝完酒,自案前拿了本書遞給他道:“這是我新錄的兩本棋譜,你明兒把它看熟了,背下來。”

那孩子接過棋譜一翻,頓時苦了一張臉,“又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娘親前些日子寫的那些什麼乾坤兌離、地水火風,看得我眼都花了,怎麼還有啊?”

玄衣女子轉頭淡淡問道:“怎麼,你背不下嗎?”

那孩子笑道:“怎麼可能,娘親你不是常說我聰明嗎?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先天卦數,天九、地一、風二、雷八、山六、澤四、水七、火三。娘親,你抽問我好了,那本書我偷了點懶,所以才背了三天,這兩本嘛,明天就背給你聽。不過這次我若背得快,娘親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玄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你要幹什麼?”

那孩子想了想,湊到她身前小聲道:“娘親,要是我明天背了出來,你可不可以對我笑一笑?”

玄衣女子一怔,道:“什麼?”

那孩子跪在榻前,摟住她胳膊,道:“我從來都沒有看到娘親笑過。娘親,是不是子羿不聽話,總惹娘親生氣,所以娘親才不笑?那我好好背書,娘親不生氣了好嗎?”

那玄衣女子愣了半晌,冷淡的目光中漸漸透出些許憐愛與疼惜。過了一會,她略微揚唇,似是淡淡飄過一絲笑意,可有可無,而後慵然轉眸看向窗外,沒再說話。子羿卻抬頭看著她,輕聲道:“娘親,你真美,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美的人!以後我一定聽話,這樣娘親就會常常笑了……”他這半日出門鬧得累了,此刻漸覺困倦,伏在母親的身旁很快便沉沉睡去,夢中猶自喃喃說道:“我沒有騙人,我娘親就是比她美……我爹是個大英雄,等我見著他,你們就知道了……”

那玄衣女子正是子嬈,聽到孩子夢中囈語,她低頭看來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動,隨後又恢複那種漠然的平靜。當年帝都毀滅、子昊身故,她本已心灰意冷,生無所戀,隻是突然遇見離司,發覺腹中竟已懷了這孩子,一時不忍令他未見天日便隨己夭折,終未狠下心腸追隨子昊而去。

與離司桃林一別,她不願再見故人,北赴邊城,最後隱居在這諸方勢力管轄之外的伏俟城。母子相伴,一過便是數年。這幾年間天下動蕩不安,鬼師為禍甚烈,她雖知曉,卻也無動於衷。三年前冥衣樓舊部尋到此處,墨烆等人暗中守護,她雖察覺,但也不管不問。天下間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事能令她關心,隻待這孩子長大成人,她便再無牽掛,若有冥衣樓相護,更加可以放心撒手,與子昊相聚於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