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瞎眼老者聽得堂前客滿,話興正濃,又得一份厚重打賞,打疊起精神,侃侃道:“客官差矣,老朽方才說的,乃是一番前朝舊事,驚天傳奇。當今九域三分,又豈無人獨領風騷?不消多,老朽隻說二人故事,便足以與那少原君比肩,令那東帝稱是。”話說至此,頓了一頓,賣了個關子。堂下江湖客見他賣弄,早已按捺不住,一迭聲叫道:“快說快說,當世英雄,又有何人?”剛進來的數人也跟著起哄。
那老者不慌不忙,按弦引箏,高高低低彈了幾個花腔,將眾人胃口吊了個十足,方才慢條斯理地道:“有一人,文采風流世無雙,豪俠仁義滿天下。昔日王域遽變,九州四海天災橫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此人扶危貧,救苦難,散萬千之資賑災濟民,活天下百姓無數。他以一人之身振一國,三分天下,力挽狂瀾。十年之中,四境百姓盡來歸服,數次請他登位稱帝,他卻始終堅辭不受,隻因心懷故主,不肯背恩忘義。列位客官,老朽說的這一人,可稱得上是英雄豪傑?”
他話音甫畢,堂下拍案之聲迭起,眾人已齊齊叫道:“說得好!昔王蘇陵仁義無雙,端的是當世英雄!”那跑堂的也站下腳,高聲道:“莫說其他,便是咱們伏俟城也曾受過昔王不少恩惠,蒙他數次庇護才有今日太平。誰敢說昔王不是英雄,我打他老大耳刮子!”
近旁幾位老客笑罵道:“小猴崽子,不快去端茶打酒,盡在這兒多嘴!”那跑堂嬉笑一聲,鑽著人縫去了。
那老者見眾人聽得熱鬧,箏音拂動,清了清嗓子,揚聲再道:“說英雄,道英雄,昔王蘇陵名動九域,諸位心中敬服,可見老朽說得不錯。但還有一人,人品武功不在他之下,名譽聲望不在他之下,豪情俠義不在他之下。”眾人聞聲,喧嘩稍止。先前那虯髯大漢高聲嚷道:“此又是何人?老先生別賣關子,快快道來!你若是說得有理,另加打賞,說得無理,吃我老大一拳!”
眾人見他醋缽大的拳頭當空虛晃,這瞎眼先生哪裏當得起他一指頭,皆盡哄笑道:“老先生小心了!”那老者眼不能見,倒也不慌,五指拂動,箏聲流淌,做了個過門,道:“這位大爺莫要著急,你道此是何人?生平快意江湖事,歸離任俠藐萬眾,白龍魚服淵中遊,一朝騰雲上九霄。”
“啊呀!歸離劍!”那大漢叫道,“我道是誰,你說的是穆王殿下!驚雲山一戰後,歸離劍早便已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敵。”
那瞎眼老者輕輕叩弦,道:“前年五湖群盜不識好歹,衝犯驚雲聖域。穆王玄殤一人單騎,星夜奔馳千裏,趕在灃水之前截住群盜,一柄歸離劍殺得五百盜賊血流成河,鬼哭狼嚎。此事遍傳天下,江湖稱道。九州十年動蕩,山河失主,穆王麾下三十萬白虎軍定西陲、平楚地、拒北師、保王域。歸離劍下,魑魅魍魎哭斷腸,白虎軍前,天下群豪盡折腰。如此英雄,如此豪氣,誰人不是傾心佩服?列位客官,老朽所言是也不是?”
眾人尚未叫好,那虯髯大漢已放聲大笑,“不錯不錯,穆王若還算不得天下英雄,何人算得?若不是他在驚雲山劍下留情,老子這顆腦袋早已喂了灃水魚蝦。當日那些兄弟死在歸離劍下,倒也不冤。”
此言一出,諸人心頭無不暗凜,均想此人原來曾是那殺人不眨眼的五湖大盜,無怪滿臉疤痕,麵目凶悍,這說書先生可別惹禍上身。堂前喝彩聲不由靜了一靜,那大漢身邊卻有一人噗地失笑,幾乎將滿口美酒噴將出來,聽起來便格外刺耳。
那大漢聞聲轉頭,隻見旁邊坐著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看去身形瘦長,目光精靈,長相並不算十分英俊,但那笑嘻嘻的樣子令人一見之下便生親近。他肩頭微濕,雨痕未幹,顯然剛剛入店不久,但是周圍所有人,包括近在身旁的虯髯大漢都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眾人聽他發笑,都將目光轉了過去,那虯髯大漢斜眼將他打量,道:“怎麼,你是否不服穆王是英雄?”
那青年男子方才險些被酒嗆到,忍笑咳嗽了兩聲道:“沒有沒有,那穆王殿下……咳咳,穆王殿下自然是英雄無比。隻不過我聽說他當年千裏單騎趕去驚雲山,似乎是犯了那冽泉酒的酒癮,偏偏五湖群盜那日出門沒看黃曆,正好撞在了他手裏。”他明知那虯髯大漢曾是群盜之一,卻還敢這麼說,店中不少客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那虯髯大漢果然目露怒意,卻聽他將聲音一揚,對那瞎眼老者道:“老先生品評當世英雄,說得倒也不錯,但當世之下另有四名女子,非但天生絕色,而且領袖一方,名動江湖,老先生可又知曉?”
但凡世間男子,聽到美貌的女子無不留心,更何況是名傳天下的美女。聽他這麼一說,眾人皆是好奇,就連那虯髯大漢也不禁忘了尋他事端,問道:“這四名絕色女子又是何人?”
那瞎眼老者道:“老朽雖然眼瞎,心卻不盲,這位少俠所說的四名女子,或者略知一二。”
那青年男子笑道:“如此老先生何不令大家一飽耳福?”
那瞎眼老者撚須微笑,搖頭不語。眾人都知關竅,無不起哄打賞,待那童兒捧滿了賞錢回去站在案邊,那老者這才抬手撫箏,咳嗽一聲道:“老朽要說的四名女子,其中二人正與方才品評的兩位國主淵源頗深。”
那男子道:“哦?卻不知是哪二人?”
那老者徐徐按弦道:“這第一人,蘭心蕙質,風姿天成,雪衣羽箭統千軍,奇門陣法懾鬼神,一十三路浮翾劍法,與昔王風尋快劍並稱當世,協理國政,備受臣民愛戴。這一人,算不算得江湖絕色,世間奇女子之一?”
那男子點頭道:“嗯,曾經的九夷女王,如今的昔國王後且蘭,非但姿容不俗,見識更高。她曾與少原君同門拜師,亦曾封後王族,母儀天下,當年無視世俗之見,與昔王共結連理,攜手立國,也是人間傳奇佳話,自然算得一人。”
那老者指下弦動,轉出幾縷柔音,道:“這第二人,天生媚骨,嬌嬈多端,喜白衣,善奇謀,精詭道,曾數次助穆王大破北域敵軍,廟堂江湖,來去自如。此人乃是穆王心頭愛將,身畔紅顏,可比花解語,可比玉生香,不知算不算一人?”
那男子拍手笑道:“自在堂堂主白姝兒,千般容色千般美,替穆王定後風,謀楚國,抗北域。七竅玲瓏九轉腸,天下英雄加起來,心機也不及她萬一,精明厲害不消說。算得算得!”
那老者微露笑意,複又閉目撫箏,似在思索這第三個女子的人選。堂下眾人等得焦急,紛紛哄鬧催促。片刻之後,卻見那老者一揚眉,一擊弦,道:“這第三人,黃衣翠衫,英姿颯爽,統領豪傑真國色,巾幗女兒意氣高。此人以女子之身,號令江湖第一大幫派,手下六十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天下財富盡在掌握,縱白馬,輕王侯,卻又算不算得一人?”
旁邊早就有人叫道:“哎呀,這說的是躍馬幫幫主殷夕語!”那青年男子一杯酒盡,抬手擊案道:“不錯不錯!躍馬幫幫主殷夕語,巾幗不讓須眉色。她與穆國二公子夜玄澗情投意合,兩人神仙眷侶一般。三年前穆國天宗正式並入躍馬幫,可見這二公子得美如此,就連宗門也寧肯舍了,她若不算,誰還算得?”
這兩人一唱一和,搭檔得宜,將店中本便熱鬧的氣氛推到了高潮。就連這千燈閣的主人,原本在樓上宴客的鐵旗門門主秦師白也被驚動,同客人走出廊前向外一看,見到那青年男子,一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怪不得這麼熱鬧。”
這時那青年男子讚完殷夕語,命跑堂新打了酒來,正開懷暢飲。旁邊客人卻都迫不及待地催問那瞎眼老者,“這第四個絕色女子又是誰?”
那老者停下箏聲,雙目向天,盲眼之中空空洞洞,似乎想起什麼恐怖之事,過了片刻,搖頭道:“這第四人……列位客官,請恕老朽藏拙了吧。”
眾人哄然不允。座中有人笑道:“這老兒又待討賞,罷了罷了,爺們今天破費點銀錢,也要把這四大美人聽全了。”旁人紛紛笑罵,待要解囊打賞,那瞎眼老者卻道:“列位客官不要誤會,並非老朽貪財求賞,這第四個女子,實在不說也罷。”
那青年男子方飲盡一壇酒,笑道:“老先生說話吞吞吐吐,恁地不痛快,莫不是湊不成數,說不成書了?”眾人見他酒量甚豪,先是叫了聲好,跟著一起哄笑,揶揄那瞎眼老者。那老者見眾人執意要聽,推脫不過,隻得歎了口氣道:“這第四人……紅衣雪膚,貌美如花,豔如桃李,卻是心似蛇蠍。”手底箏音切切,彈出幾聲悲調,又似淒涼之音。堂前眾人聽著,心中都覺不甚舒服,卻不知他說的到底是何人。
隻聽那老者撫箏唱道:“百萬鬼師驚天地,月光千裏照血衣,不見人間回頭路,兒哭爹娘慘淒淒。”
眾人聞聲無不心生寒意,那青年男子麵色微變,跳起來道:“老先生這最後一人,說的可是姽後含夕?”
話音甫落,整個大堂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就連那跑堂的也定在了當地。“姽後含夕”四個字就像是什麼懾人的魔咒,令得聞者魂飛,聽者膽喪,跟著便有幾人徑自離座而去,似乎單是聽到這名字便會惹上極大的禍患。過不多會,這樓中客人竟然走了大半,餘人多數是些膽大的江湖客,旁邊一個瘦小漢子來自南疆,不甚知曉原因,罵道:“他奶奶的,幹什麼這麼邪門?那娘們莫非是黃泉惡鬼,嚇得個個龜孫子一般?”
那瞎眼老者歎道:“客官有所不知,那曼殊山上,機關奇城,姽後含夕非是黃泉惡鬼,卻有無數惡鬼聽她號令。鬼師一出,千裏赤地,禽畜生靈,萬不存一啊。”眾人聽他語調,皆覺森然淒涼,想起那鬼師之威,更加駭然不已。那老者抬頭問道:“彥少俠,這姽後含夕是否天生絕色?算不算是領袖一方,名動江湖的女子?”
那青年男子正是金媒彥翎,留神看那老者,哈的一聲笑道:“若說模樣……嗯,她也的確算得上是絕色之姿,至於這後麵八個字,姽後含夕的威名,現在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目光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一番,不知他雙目皆盲,如何竟一口道破自己身份,待見那案上黑黝黝的短箏,心中念頭一閃,叫道:“啊!你莫非是‘鐵音神目’鬆先生。”
眾人聞聲皆是凜然,原來這“鐵音神目”的名聲並不在“金媒”彥翎之下,此人對江湖人事無所不知,手中鐵箏雖不及當年宣王的奪色琴,卻也橫行北域,鮮有敵手。但見眼前這瞎眼老者雙目空空,骨瘦形銷,不知他如何竟變成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