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再世為人(2 / 3)

子嬈喝了靈芝湯,不知為何心中煩悶欲嘔,聽她說話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修眉微鎖,頗見倦容。蘭音見她合上眼睛,便收拾東西悄然退出室外,轉過九曲回廊,忽見湖畔樹下立著一人,玄衣輕氅,雍容冷峻,風中落紅如雨,卻令他深沉的眸心多了幾分柔和。蘭音走近前去,屈膝叫了聲“殿下”,夜玄殤收回望著小樓的目光,道:“怎樣了?”

蘭音道:“藥已經喝了,但不知何時會有效。”夜玄殤微微點頭,這時樓上垂簾晃動,卻見子嬈步出門來,獨自往桃花林中走去。

原來這些日子夜玄殤連續耗費內力,暫時封鎖了子嬈體內真氣,一時沒有再出意外。彥翎平日雖吊兒郎當惹禍誤事,但關鍵時候卻也顯出了首席金媒的真正本事,那日與白姝兒商定之後,當即施展全部手段,不到半月,果然被他尋到了當初九轉玲瓏陣中散落的幽靈石,遂交予白姝兒,換來了忘憂酒全部的解藥。蘭音方才端給子嬈的靈芝湯中正是多加了這一味藥,為怕子嬈察覺,才特地將味道調製得極其濃鬱。

子嬈服過藥後,身子頗覺不適,原想倚榻小憩片刻,不料躺下之後,心思卻越來越覺清明。窗外落花隨風而入,落得半榻輕紅,點點如血。對麵銅鏡之中人影綽綽,青絲瀲灩,恍若流水。那一夜落花滿地,星雨滿天,曾有人站在自己身後,笑語溫潤,抬手替她綰發,讚她美貌無雙。那蕭疏的身影,清冷的眉目,多情的目光比月色更美。她漸漸看得清晰,看清他的模樣,那曾經朝夕陪伴,神魂相依的男子。

滿苑風花迎麵撲來,子嬈迷蒙的眸中隱約有光影浮動,便像重雲徐開,星月隱現。她扶著錦榻慢慢站起身來,癡癡凝視著鏡中朦朧的幻影。窗外桃花如雨,時光仿佛回到那夜,花間月下,不改的誓言。他娶她為妻,親口承諾永不分離,嫁衣嬌豔,紅妝如玉,這一切是否都是夢境?

子嬈轉過頭,神情漸漸生出變化,似乎歡喜至極,卻又悲哀至極。忽然間,她越過重重回廊,快步向著桃林走去。

桃花落,滿襟懷,春風拂麵過,樓台卻是空。子嬈腳步越來越快,仿佛在尋找什麼,那些曾有的畫麵,曾有的記憶,曾經的良辰美景、海誓山盟。但她漸漸發現,這片桃林分明已不是記憶中的那片美好的景色,隨著花雨重落,心中有些念頭紛至遝來,那一室紅燭煥彩,最終化作驚雲山前回首相望,重宇之上血紅的雲光。

“子嬈,哪怕天地盡毀,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天地盡毀,情緣成灰。策天殿上,是誰撥亂了棋局,用這蒼天血色換她一世平靜歡喜?是誰奇謀詭策,用這八百年輝煌,送她一片江山如畫?

那衝湧而來的記憶,仿佛含著尖銳的冰淩、鋒利的石刀,毫不留情地衝向心間。子嬈隻覺得痛,痛得連呼吸都不能,一手扶著花亭,眼中仿佛有晶瑩破碎,飄落風中,那淚光之下,是低聲的輕喃,“不可能,子昊,你不會這樣騙我,我不信,我不相信……”

她忽然掠出亭外,在花林之中四處尋找,淒然叫道:“子昊!你出來!你不要以為這樣就騙得過我,你出來!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生生死死都會和我在一起!你若騙我,我不會原諒你!”

蘭音遙遙看著,不由往前走了兩步,“殿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夜玄殤抬手攔住了她,沉默搖頭,片刻後道:“我既然違背誓約,重新將命運交還給她,所有一切都會尊重她的決定。”

蘭音回頭道:“可是……萬一九公主想不開,做出傻事怎麼辦?”

此時子嬈遍尋花林不見人蹤,轉身向外尋去,在侍衛宮女詫異的目光中,她飄身落上牆頭,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漠漠雲空之下。夜玄殤遙望晴日萬裏,空林花落,忽而輕輕一笑,道:“蘭音,你可相信蒼天自有成人之美,終會眷顧癡情之人?”

蘭音愣了一會兒,抬頭看他,問道:“殿下,您……您當真一點不後悔嗎?”

夜玄殤長長舒了口氣,颯然而笑,“蒼天有情,人豈無情?但我寧願要一個清醒明白的知己,也不願要一個糊塗無知的妻子。成人之美,其實更多時候是成全自己。”

蘭音低頭沉思,片刻之後,唇畔亦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合十向天,輕聲說道:“是啊,成全他人,便是成全自己,但願蒼天有眼,護佑天下癡情兒女,能夠終成眷屬。”

烈日,流火,熔岩。

放眼前方,大地荒蕪,寸草不生,唯有一片片嶙峋嵯峨的岩石高低起伏,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熱氣。整個王域都似被這蒸騰的霧氣籠罩,不知盡頭,亦無去路。

白姝兒掠上一塊半丈多高的山岩,舉目四望,不由暗暗咋舌,不想這九轉玲瓏陣一旦發動,後果恐怖至此。如今這王域大地處處都是裂穀斷崖,參差猙獰,裏麵不是萬丈深淵,便是熔岩滾滾,曾經的宏偉王城早已不見,隻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域。這番情景,莫說是兩人血肉之軀,便是大羅金仙,怕也要灰飛煙滅,說是毀天滅地當真一點都不誇張。

白姝兒仗著內功精純,在這火流峽穀之中趕了大半天路,此時亦覺有點吃不消,尋了個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當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趕去。路上深穀險壑,頗是難行,如此又行了大半個時辰,忽見一刃絕壁之上紅雲隱隱,如錦如霞,在這絕域死地之中迎風燦爍,格外醒目。白姝兒仔細看去,原來那上麵竟生著一片無邊無際的桃林,此時萬花盛放,漂浮雲間,端的是美不勝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婠夫人所說的陣法生門所在,才因一縷生機遺下此等奇景,不由心下微喜,剛剛掠至崖下,迎麵山岩之後轉出個白衣女子,攔住去路,“白姝兒?”

白姝兒一見那人,當即停住腳步,笑道:“謝天謝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還以為王後娘娘不肯來呢。若是如此,那我便隻好先顧著少原君,可顧不得東帝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毀滅之前,被子昊連同王師調去洗馬穀,從而逃過一劫的且蘭,此時一身素縞,玉容消瘦,唯有一雙星眸仍舊透著沉靜美麗的光芒,顯示出主人聰慧柔韌的性格。她轉過岩石,上前問道:“你派人傳信與我究竟是什麼意思,信中所言又是從何得知?”

白姝兒亦前行數步,越過腳下騰騰霧氣,來到山崖之前,道:“我不過是查知九轉靈石中的月華石在帝都被毀之後重歸舊主,所以才傳書相請,否則我手中這一串幽靈石,可沒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東帝還陽。”先前她自婠夫人那裏得知陣法關要之後,與彥翎分頭尋找九轉靈石的下落。彥翎尋到那幽靈石,她亦同時查到月華石流落昔國,重新回到了且蘭手中,是以修書傳信,約她來此相見。且蘭素知此女詭計多端,原本將信將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錯失良機,幾經斟酌,最終還是瞞著眾人孤身前來,此時聽她這般言辭,心中隻覺突突亂跳,跟著追問道:“你的意思當真是說,九轉靈石……可以救他複生?”

白姝兒看了看四周這幅景象,道:“你先別高興,最終靈是不靈我可不敢打包票。總之我從巫族那裏得到這消息還算可靠,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趕來試試,說不定老天保佑,叫我們做成了這件事。再者為萬無一失,我也需要精通奇門陣法的人從旁相助,確定此地生死之門、九宮方位,免得弄出差錯,想來想去,自然是王後娘娘最為合適。”

且蘭麵上流露驚喜,但略一思忖,複又問道:“你要皇非死,我並不奇怪,但你為何卻要救東帝?要知你當初害得王族與楚國反目,他若活著,可是對你絕無好處。”

白姝兒幽幽歎了口氣道:“現在王族沒都沒了,還說這些幹嗎?我這麼做也不過是為自己打算。東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國王後,現在我想辦法成全他二人一段姻緣。他與心上人共結連理,縱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償所願,又有什麼不好?”

且蘭蹙眉道:“你說什麼?東帝與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結連理?”

白姝兒唇角一揚,漫不經心地道:“兄妹又如何?這種事情你情我願,天地不管,上古伏羲大神與女媧大神也是兄妹,結為夫妻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那東帝與九公主一個為卿赴死,一個為君癡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更何況,那九公主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說……”說到此處忽然猛地記起且蘭的身份,哎呀一聲,心叫不妙。想且蘭本是雍朝王後,自然情係東帝,心歸意屬,若知自己的丈夫所愛另有其人,縱不惱怒怨恨,也必然傷心難過,這月華石借還是不借,便成了問題。

白姝兒想到此處,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時竟沒留心此節。且蘭因這一番話驚詫莫名,但心念稍轉,卻隱隱感覺白姝兒所言非虛。這念頭一起,回想東帝與九公主相處之時種種情景,竟當真是柔情蜜意,兩心相悅。隻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人都沒往這方麵想過,在眾人眼中無論發生何事,也不過是東帝寵愛王妹,而九公主眷戀兄長而已。

且蘭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心緒激蕩難平,隻是麵上強忍著不肯表露。麵前桃花如雲,在眼前漸漸模糊,此時此刻她才知道,難怪子昊大婚之後始終不曾與她圓房,亦從來不曾召幸含夕。本以為他舊疾纏綿,病體未愈,如今卻驀然醒悟,原來那些溫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早有所戀,竟是從未給他人留過半分立足之地。那九公主雖與他聚少離多,但隻要人在帝都,他便常常去流雲宮一待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長明宮陪伴君側,徹夜不歸。且蘭並不知自己與王族的真正關係,心中一時氣苦。白姝兒見她麵色發白,身子搖晃,伸手扶道:“王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