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蘭將手一抽,低聲道:“王後娘娘這四個字,請你以後莫要再叫了。”
白姝兒縱使精明伶俐,此時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心想事已至此,隻盼她莫要一時想不開,否則一時半會兒到哪裏再去找一串靈石出來?不料片刻之後,且蘭情緒稍複,抬頭道:“走吧。”
白姝兒不知她什麼意思,道:“陣法生門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且蘭也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當先而去。白姝兒隨後同行,隻見她神情落落,沉默不語,一雙秀眸微微發紅,顯然有些神思不屬,雖有心提醒她再推算一下陣法,卻又怕言多必失,還是先上山再作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遠,實際深峽淩空,極為險峻。兩人仗著輕功卓絕,倒也有驚無險,快到崖頂時,前方已無落足之處,白姝兒飛袖上揚,卷中伸出崖邊的桃樹,身子一輕,便如白雲般蕩起丈餘,飄然落下,隨即左袖卷住樹幹,複將右袖送出。且蘭在她袖上微微借力,便也落至崖頂,放眼一望,但見浮雲緲緲,江山盡在眼下,心胸霍然一清,過了片刻,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起初聽白姝兒說起子昊與子嬈之間的情愫,且蘭心中雖不說是驚濤翻湧,卻也的確極為傷心,但這一路上山,心緒漸平,此時身在絕頂,竟突然有種身心俱輕的感覺,仿佛有些東西終於可以放下,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束縛自己。
眼前雲在青天,滄海在懷,她驀然而知對於子昊的這份感情,原來一直都是自己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從開始到分離,她欽佩他,迷戀他,倚靠他,明知永遠都得不到,卻可能永遠都放不開。
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莫過於此,然而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還是自己難以平靜的內心?
那一段烽火連天的歲月,他用微笑俘虜了她,其實也早已親手替她打開了感情的枷鎖。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日將整個王族的力量交給她,他沒有留給她花前月下的想念,卻給了她更加寶貴的東西,那些智慧與武功,眼光與機遇,從此海闊天空,她可以任意翱翔。
何謂無情?何謂有情?
他或許是天下最無情的君王,卻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或許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想要的又是什麼。
且蘭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淚來。白姝兒在旁看著,終於忍不住道:“其實東帝雖對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沒有你,否則又怎會封你為後?他昔日對九夷族的維護,也當真可謂仁至義盡。”
且蘭閉上眼睛,輕輕搖頭道:“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樣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個人,就絕不會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運,能令他傾心相待。”
白姝兒凝眸打量且蘭,見她雖麵帶淚痕,頗見憔悴,但一身雪衣清雅,麗容無儔,當真也是人間絕色,不可多見,不由歎道:“說實話,我還真不知你有哪裏不如那九公主。不過這種事誰也勉強不來,說來總是緣分,你也別太過難受。”
誰知且蘭微微一笑,轉過頭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隻不過姻緣定數,那人並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無心我便休,這一點,我還看得開。”
微風之中,那美麗自信的容顏看得白姝兒一愣,片刻後她揚眉笑道:“早聽說昔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見其後人便知一二。當世女子恐怕無人能有這般胸懷氣度,我白姝兒向來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說一聲佩服。”
且蘭淡淡道:“人生苦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緣。他若能與心上人得償所願,我替他高興,便是自己的福分。”
白姝兒美目轉了一轉,笑而不言。其實在她心中,若是當真愛上一個男子,那定要千方百計與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愛,她也必要設法讓他愛上自己。隻是她心機頗深,知道此時在且蘭麵前,這話是萬萬說不得,便笑道:“那我才是真正放心了。時間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尋陣法方位吧。”
且蘭點頭答應,二人隨即往桃林中行去。且蘭此時定下神來,心中默算,確定這桃林果真便是陣法生門。白姝兒將婠夫人提點的兩個方位說出,且蘭本是仲晏子入室弟子,又曾經子昊悉心教導,於奇門五行之術已是頗為精通,當下依先天八卦推算六十四方位,先尋出了陣法上離下坎的“未濟”之位,指著一處山岩道:“便是這裏了。”
白姝兒依言掠上那處岩石,方一落足,便覺周圍似有某種氣流衝湧,若有若無,玄妙難言,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將那幽靈石取出道:“以靈石封印此處,斷了生息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還此世。”
且蘭想皇非昔日也曾於自己有恩,兩人同門一場,並非毫無情義,如今要親手送斷他生路,心中倒頗為不忍。白姝兒卻當即破指取血,尋了岩上隱蔽位置,不惜以真元精氣引動靈石,並按照婠夫人指點的法門在四周書下血咒。那靈石幽光重重流動,透地而入,瞬間向著整片桃林擴散。白姝兒掠下岩石,扯了且蘭向後退開。
兩人一直退出數丈,隻見岩石周圍靈光如幻,雲水一般傾向地下,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仍讓人感覺陰氣繚繞,寒意刺骨。如此連綿不絕,一直過了一盞茶時分,那光芒才漸漸收斂。兩人上前查看,知道封印已成。且蘭感念皇非舊情,遂搓土為香,傾身三拜,心中默默禱祝一番。
白姝兒與皇非雖也淵源深厚,但卻隻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時親手斷了他歸路,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隱患,但見且蘭叩拜,隻在旁冷眼相看。且蘭祭拜完畢,摘下隨身佩戴的月華石道:“東行六十四步便是‘歸妹’之位,第二串靈石便應安放在那裏了。”
白姝兒點頭道:“但願逆行法訣能夠有效。”當即在前先行。兩人轉過一處山岩,忽見眼前兩間竹屋隱於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這絕域之中出現了一片世外桃源。且蘭心下驚異,上前推開屋門,卻見這竹屋裏麵一片嬌豔柔美的喜色,桌案幾榻一應俱全,榻前錦帳如煙,案上流蘇輕垂,竟然是間布置精美的洞房。原來這片桃林便是曾經琅軒宮所在之地,子昊將陣法生門留於此處,王域變故雖大,千裏之地麵目全非,但這竹屋花林卻是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
且蘭見那案上一對翡玉合歡杯,認得是昔日長明宮中之物,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打量這一室美景,撫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時竟是無法平靜。白姝兒四處查看一番,發現這屋中一塵不染,竟似有人打掃一般,走回榻前道:“你推算的方位可是這裏?”
且蘭收斂心神,走出屋外環目四顧,點頭道:“沒錯,上震下兌‘歸妹’之位,正是在這竹屋之內。”
白姝兒道:“這靈石事關重大,我們不如還是將之埋入石下,這樣便絕不會有人發現。”
且蘭道:“也好,此地雖說人跡罕至,但如此更加穩妥。”說完方要入屋,白姝兒卻突然站住,凝目遙望,眉尖微微一攏,“奇怪,有人來了。”
且蘭亦轉身看去,隻見半山崖上雲霧籠罩,有道縹緲的身影若隱若現,徑直往這崖頂而來。來人輕功身法不在兩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飄然上升,如仙似魅,待到崖頂,亦如白姝兒一般卷中花枝,拂袖借力,淩空落下。迎麵山風激蕩,吹得她衣發飄舞,風姿出塵,白姝兒輕聲道:“是她?”一拉且蘭進入屋中,“莫要出聲。”
且蘭此時也已看清,那來人竟是九公主子嬈。白姝兒不知子嬈是否已經恢複記憶,不願在此與她撞見,若有誤會恐怕解釋不清,便拉著且蘭躲入帷帳之後。且蘭知她二人素有過節,未免麻煩,便也隨她。外麵半天沒有動靜,過了一會,便聽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子嬈緩緩走了進來。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屋中複又沒了聲息。過了一會,且蘭忍不住透過帷帳縫隙向外看去,卻見子嬈孤身立在案前,癡癡看著這滿室輕紅,目光既是歡喜,又是痛楚,片刻後她閉上眼睛,唇畔浮現一縷淒然的微笑。
且蘭在帷帳後悄悄看著,隻覺那笑容雖美,卻是哀傷至極,悲涼至極,令人望之魂斷心碎。她雖性情通達,並不怨恨子昊心有所愛,麵對子嬈卻也並非全無芥蒂,可見她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鈍刀,竟是說不出的難過,正猶豫要不要出去相見,告知她九轉玲瓏陣之事,卻聽子嬈輕聲道:“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麼忍心這樣騙我?你為什麼不給我一杯穿腸的毒藥,也好過此時讓我受這樣的痛苦?”她抬頭環目四周,滿室喜色映她形單影隻,卻越發顯得淒涼,“什麼洞房花燭,什麼永結同心,什麼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騙我,騙得我好苦。不過沒關係,你騙不了我一輩子,這一次,你再也攔不住我了。”
且蘭聽她如此說,不由心頭一驚,方要出聲叫她,卻見子嬈身影飄動,掠出門去。白姝兒哎喲一聲,叫道:“不好!”兩人皆想到她恐怕要為東帝殉情,雙雙追出屋外,遙見花林之中玄影一閃,子嬈已奔到懸崖盡頭,淩空向那絕壁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