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夫人冷笑道:“你倒是聰明得緊,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我也不願你那麼快就死,這對你我都有好處。”
白姝兒眸光轉了一轉,道:“夫人現在功力盡失,金鳳石又落入了王族手中,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夫人還能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她悠閑地靠在桌案上,觀察著婠夫人的神情。婠夫人又是冷冷一笑,道:“等你需要我的時候,自然便會來找我。那東帝的處心積慮,九轉靈石的秘密,普天之下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加清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打什麼主意,穆國若想取王族而代之,不除掉東帝,便是癡人說夢!”
“哦?”白姝兒直起身來,“這麼說,夫人知道東帝自諸國取回九轉靈石的真正用意,那九轉靈石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燈光底下,婠夫人眼中倏然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懼意,而後又化作極冷極冷的恨,“時候到了你便會知道,他要自取滅亡,我便成全他,即便他死了,我也會讓他死不瞑目。”
前往金石嶺的軍隊定於次日淩晨出發,整整一日帝都兵馬調動,充滿了大戰將至的緊張氣氛。夜玄殤同子嬈回到帝都後,卻與子昊在竹苑琅軒喝了一天的酒。除了送酒過來時滿麵驚訝的離司外,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子昊竟一句沒問,似乎之前長明宮中的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而夜玄殤也什麼都沒說,仿佛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釋。
子昊酒喝得不多,話也不算太多,但是漓汶殿的酒品種卻多,兩人從天亮喝到天黑,喝光了帝都僅存的兩瓶百年雪腴,喝光了八百裏快馬送來的驚雲冽泉,亦嚐遍了竹苑琅軒中所有依照古書釀製的美酒。不太喝酒的人未必不懂酒,不愛彈琴的人未必不知音,能夠喝酒聊天,並聊上一整天的兩個人必定不會太討厭對方。有個談得來的朋友一起喝酒,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當禁宮影奴前來稟報消息時,夜幕已經再次降臨。子昊飲盡杯中餘酒,一笑起身,“此事需得朕親自去處理,暫且不陪穆王了。”
夜玄殤輕歎道:“果真是她。她雖然出賣了王族和白虎軍,但是情有可原,王上也不必對她太過苛責。”
子昊點頭道:“恩怨相酬,本也無可厚非,朕不會為難她。”
一出竹苑禁地,宮宇間的燈火蜿蜒錯落,向著重重疊疊的宮殿延伸,黑夜深處透著些許寂靜而又神秘的感覺。子昊徐步踏上雪霧深處的飛橋,在橋上停下腳步,負手靜望遠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沿著他的目光,不遠處掩映在雪樹之下的,正是左夫人含夕居住的禦陽宮。
夜空無雲,亦沒有月光,寢殿中的燈火漸漸熄下之後,整個宮苑中除了風吹雪過的聲音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今晚宮中的侍衛比往日少了很多,禦陽宮裏的侍女和宮奴多數早已睡下,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深夜出來走動。但當整座宮殿陷入黑暗後不久,殿後一道偏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小的白影自門中躥了出來,雪地裏一閃便沒了蹤影。
門後有雙屬於少女的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麵,一角緋紅色鑲銀邊的織錦衣袖掩著一隻雪白的手,手指抓住殿門,似乎透出緊張的痕跡。待那輕巧的白影消失在冷霧之中,門後的少女輕輕歎了口氣,剛剛伸手掩上殿門,忽又倏地轉回身來。黑夜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小獸叫聲,那少女蹙眉分辨了一下,立刻閃出門外,輕煙一般向著方才小獸離開的方向掠去。
禦苑中寂靜得很,夜風偶爾吹動枯葉掠過雪地,深夜霧氣卻越發濃重。緋衣少女身形極快,一閃掠過漸濃的雪霧落在禦湖對麵,四下尋找小獸,口中發出輕微而奇異的聲響。她怕驚動別人,盡量壓低聲音,身後立刻傳來小獸的回應,緋衣少女麵上一喜,轉過身來,突然生生頓住腳步。
對麵乳白色的霧氣仿若浮雲隱現,有個白衣人站在瓊林雪樹之下,正靜靜望著她,懷中抱著那隻雪色碧瞳的雲生獸。那人容色清冷出塵,站在瓊林雪霧當中便似是雲中謫仙一般,唇畔亦帶著溫和的淺笑。緋衣少女在他的注視之下卻似十分害怕,站著一動不動,好半晌才輕聲道:“子昊哥哥,這麼晚了,你……你怎麼來了禦陽宮?”
這緋衣少女自然便是此時禦陽宮的主人,曾經的楚國公主含夕。子昊徐步上前,淡淡道:“路過順便來看看,沒想到你還沒睡,夜深天寒,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呢?”
含夕極快地瞥了一眼他懷中的小獸,低聲道:“我發現雲生獸不見了,所以出來找它。”
子昊手臂一鬆,懷中小獸躍起來跳到主人身前,含夕將它抱了起來,伸手撫摸它脖頸,臉上突然微微色變,卻聽子昊道:“可是在找這個嗎?”
含夕一驚抬頭,隻見他掌心托著一個細小的銀色圓筒,俏麵頓時一片慘白。她方才一直不敢看子昊,此時卻緊緊地盯著他,不但眼中流露出驚懼的神色,身子更在微微發抖。子昊歎了口氣道:“王師的先鋒軍今晚已經出發了,他們不會走賀嶺險道,否則便永遠到不了金石嶺。至於穆王,他並沒有背叛帝都,明日此時,當王師主力與白虎軍會合,北域大軍將會遭到致命的一擊。”
含夕臉上已經全無血色,過了好久,方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故意讓蘇公子透露訊息給我聽,子嬈姐姐和夜大哥也是在演戲。”
子昊幽邃的眸光卻顯得十分平靜,道:“洗馬穀和金石嶺的情報自然是有人出賣給了敵軍,我之前也沒想到你能這麼快馴化雲生獸,讓它傳遞消息。前些日子你總是找理由跟在我身邊,自然聽到很多事情。那一晚流雲宮中,大家都以為你已經先行離席了,其實出事的時候你還沒走,隻是當時軍情傳來,誰也沒有太注意你。這件事你知道我們已經在調查,本來不應再輕舉妄動,若不是穆王與子嬈假意反目,你認為我們已經不再懷疑其他人,也不會在這時候冒險送出王師的軍情。”
含夕緊緊咬著下唇不說話。子昊走到她麵前,低頭凝視她妍麗的眉目,柔聲道:“你在北域的時候見到了皇非,對嗎?”
含夕猛地抬起頭來,含淚問道:“子昊哥哥,你能不能親口告訴我,不是你發兵滅了楚國?”
她問得又急又快,仿佛想要擺脫些什麼,又似乎急於抓住什麼,那些她本不願接受的殘酷事實和不願失去的珍貴的東西。子昊瞬目歎息,輕輕搖了搖頭,“你既然一開始就沒有來問我,反而泄露軍情給他,不是早已經相信他的話了嗎?”
含夕眼中終於落下淚來,“他說是你跟姬滄聯手滅了楚國,害死我王兄王嫂,你為了瞞著我,將我禁錮在身邊,隱瞞他的消息。我不相信,可是皇非不會騙我,烈風騎也不會騙我。”
子昊淡淡道:“他說的沒錯,的確是我下令滅楚,但是你的王兄王嫂卻不是我殺的。”
含夕看著他,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淚水沿著她的麵頰不斷滑落,眼中愛恨早已模糊一片,那個溫潤清冷的身影再也看不清楚。她拚命睜大眼睛,想要忍住眼淚,死死望著麵前人影啞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說一句謊話繼續瞞著我?隻要你說不是,我一定會相信!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楚國?難道楚國不是你的臣民嗎?是誰……是誰殺了我的王兄和王嫂?我不會放過他!”
少女的眼淚像是破碎的珍珠,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化作淩亂的話語在雪霧之中飄蕩。這所有的問題並非沒有答案,但卻無法一一回答。子昊雙眸深處有著淡淡溫柔的憐惜,卻亦平靜到令人感覺冷漠,就好像幽暗神秘的海底固然迷人,卻是這世上最為危險的地方。他注視著含夕早已被淚水浸沒的秀眸,徐徐道:“我本想你永遠不知道這些事,便不至於傷心難過,但是現在你已經知道了,那便罷了。如果你想報仇,我自然可以告訴你凶手,我曾經答應過你,所有楚國的仇人都會血債血償。”他的聲音似乎帶著某種柔和的魔力,叫人從心中感到安寧。含夕略微平靜下來,淒然道:“你不過一直在哄我,是你親手毀了楚國,難道殺了自己讓我報仇嗎?”
子昊道:“我雖然有些事情沒有告訴你,但是答應過的事卻絕不會食言,我保證讓你親手複仇便一定能做到,如果你要殺了我,也一樣可以。”
含夕顫聲道:“你明知道我殺不了你才這樣說,就連姬滄和皇非都敗在你的手中,我又怎麼可能殺得了你?我……我也從來沒有想要殺你。”
子昊微微一笑,將那個銀色小筒交到她手中,“那等到有一天你想要殺我,親手替楚國複仇的時候,便打開這個看一看。現在你若不願留在這裏,也可以離開帝都,我想皇非一定會派人來接你。”
含夕怔怔接過那個仍帶著他掌心溫度的銀筒,子昊收回手,自她身邊向前走去。含夕驀地回頭,突然大聲叫道:“子昊哥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子昊似乎略微停了一下腳步,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如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迷霧深處。含夕眼中的淚水一滴滴濺落在手中的小銀筒上,喃喃說道:“子昊哥哥,我永遠也不會想要殺你,永遠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