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桃夭忘憂(3 / 3)

“是嗎,那太好了!”子嬈喜形於色,反手拉他去見夜玄殤。夜玄殤早已來到近前,這時方才欠身道:“玄殤見過王上。”

子昊點了點頭,微笑道:“子嬈,朕有幾句話想與穆王單獨一談。”

子嬈挑眸看他,奇怪道:“你們說什麼話我不能聽嗎?”

子昊轉頭道:“這幾天總想著你宮中的點心味道不錯,不知今日可有備得?”

子嬈目光在他兩人身上一轉,說道:“難得你說想吃什麼東西,我去看看,讓他們弄幾樣精致的來。”說著喚了雪戰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遠,方才負手與夜玄殤緩步前行。

流雲宮與長明宮相距不遠,跨過兩道重閣飛橋,便是隱於瀑布之間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來隻是指點宮中景致,並未說什麼特別之事。夜玄殤隨他漫步其中,隻見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麵飛瀑流泉,高低錯落,近前碎珠濺玉,其聲如鼓,越到深處水流之聲越大,兩人說話除了彼此尚可聽清之外,絕無他人能夠察覺。待到一處被流瀑環繞的山崖,眼前出現數丈見方的平台,台上光澤晶瑩,霧氣縈繞,當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盤。

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殤環視四周飛流直下,仰首但見一掌虛空,浮雲緲緲,崖外冰雪成澗,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處與世隔絕,地勢奇特,倒是聽琴弈棋的好地方,不過可惜我於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難與王上暢快而論。”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過謙。方才你與子嬈過招時最後一式劍法虛實不定,謀斷先機,劍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說不精通也隻是不好此道罷了。”

夜玄殤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劍法正是名為‘奇弈’,乃是數年前我遊戲江湖,偶遇兩名雲遊僧人山間對弈,觀棋三日悟出的劍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劍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卻萬變不離其宗,世事道理說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從未見歸離劍法,單看白虎軍行軍布陣便也知道穆王玄殤是何等人物。說到此事,日前洗馬穀之危,還要多謝穆王。”

夜玄殤道:“此事不過順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實縱然白虎軍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辦法應對北域大軍。”

子昊抬頭遙望飛瀑懸空,片刻後淡淡道:“朕的確並非沒有拒敵之策。洗馬穀所在的山脈原本乃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東西兩麵各有出口,其中東麵出口臨近驚雲山支脈的一處雪峰,若是大軍來襲,穀中人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動雪峰,斷絕出路,再以兩萬精兵徹底封鎖西麵出口,如此穀中將成絕地。洗馬穀中大小湖泊不計其數,每隔十年便會恢複舊貌,形成巨大的山間內湖,此刻恰當其時,宣國十九部大軍除非能突破王師的封鎖,否則必然被困絕穀,最終糧盡草絕,葬身湖底。隻是經此一役,北域大軍固然有去無回,王師在其強兵突圍之下也必損失慘重,這份殺孽並不亞於息川之役,實非朕心所願。”

宣楚之戰迄今為止,諸國中最為強勢的兩大勢力先後在東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輾轉國破,戍卒將士生死無常。自從幽帝失德九域生亂,天下戰禍之烈此時可謂到達前所未有的頂點,但亦是至關重要的轉折。夜玄殤與他盤膝對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跡無蹤,身處此地,外界無休無止的紛擾戰亂似乎予人既不真實,卻又曆曆在目的矛盾感覺。

“王上既然早有準備,想必不會在此時釜底抽薪,以致功虧一簣。”夜玄殤輕聲一歎,既而笑道:“以戰止戰,以亂靖亂,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鑊之水便愈發激烈沸騰,待到水滿溢出之時,自會澆熄柴火,使得一切恢複平靜。當此亂世,若無鐵血殺伐,又何來錦繡太平?玄殤生來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對王上心思行止卻一直十分敬服。但據我所知,王師經息川一戰,所餘兵力已經不足三萬,倘若直接調走主力,整個帝都便近乎毫無防禦,如今的烈風騎尚餘精兵數萬,不容小覷,如此空城待敵,可謂險之又險。”

子昊轉眸看了他一眼,跟著薄唇輕挑,隱約便是一絲清傲的微笑,“若朕親自坐鎮帝都,隻要有一萬守軍,即便烈風騎全軍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夠堅守三年,三年時間也足夠朕從容布置,改變一切。”

夜玄殤聞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動,說道:“洗馬穀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為之,意在調空守軍,誘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靈石串珠微芒隱現,水霧之中瑩若星辰,“洗馬穀的情況並沒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這一情報,朕亦心存疑惑。誘敵深入並非不行,但朕不會輕易以此為代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與皇非持久對戰。”

洗馬穀莫名遇襲,事出蹊蹺,夜玄殤曾與子嬈幾番推測,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問,這時心中更添疑慮,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現有的兵力,與那皇非速戰速決,一較勝負?”

子昊揚袖一笑,輕拂琴弦,“兵無常勢,弦無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話音落時,冰弦輕動,一絲琴音自流瀑聲音中悠然響起,其聲雖輕,卻輕而易舉蓋過了四麵水聲,清晰傳入耳中。夜玄殤目光不由一抬,但聽琴音似緩實急,飛揚錯落,七弦之下,風起雲湧,眼前飛流急響,仿若千裏疆場,兵行馬動,疾風浩瀚,狂沙搏麵。夜玄殤性本狂放,感此殺伐之氣,當即以掌擊石,長聲吟道:“八千絕域兵馬摧,殺氣三時作陣雲!”

子昊麵帶微笑,輕輕垂眸,指下破冰濺玉,琴音曲調刹那鋒芒畢露,盡顯王者銳氣。夜玄殤側首傾聽,合目不語,身畔歸離劍卻忽地錚然輕鳴,如擊金玉。驀然間,他劍眉微揚,縱聲清嘯,嘯聲清越激昂,與那琴音相應相合,破雲直上。子昊催動玄通功法,琴音似入驚雲天峰,凜冽高絕,令人無法想象一根細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這般驚心動魄的曲調;而夜玄殤嘯聲從容,亦是連綿不盡,充沛雄渾,重重疊疊竟似有風雷之聲,直震得山穀激蕩,回聲澎湃。

那嘯聲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龍破雲,盤旋飛繞,出入雲海絕峰。子昊以九幽玄通禦琴,指下按弦引律遊刃有餘,卻不想夜玄殤內力居然如此強勢霸道,竟始終不衰不竭,與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幾分激賞,曲到絕處,忽然哈哈一笑,廣袖輕拂,弦上琴音風流雲散,漸趨雍容平和。

夜玄殤收起嘯聲,撫劍念道:“彼流歸宗,其水湯湯,紫雲東來,四海泱泱。天難忱斯,不易維王,鳳凰於飛,從彼朝陽。”琴音隨聲漸漸收止,四周飛瀑雲氣繚繞,水聲隆隆,兩人四目相視,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撫琴輕歎道:“穆王玄殤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應當備得美酒,與君痛飲三杯才對。”

夜玄殤含笑道:“我曾聽子嬈說過王上並不好酒,但那桃夭風流卻令人一品難忘,玄殤雖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頷首,道:“朕有一事請問穆王,若以今時之勢,去除烈風騎與少原君這重阻礙,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時間?”

夜玄殤瀟灑聳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這問題的答案恐難一概而論。”

子昊眉梢輕輕一挑,夜玄殤再道:“王上方才已經說過,若有三年時間,便能從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風騎縱然虎視眈眈,終不及宣、楚二國昔日盛勢,唯有皇非此人堪為強敵,需要多費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親力親為,三年之內九域戰禍當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過若是換作我這個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達到目的,所以王上的問題當真不好回答。”

子昊闔目低咳數聲,片刻後方道:“穆王雖非梟雄人物,但論當世英雄亦可稱其一。你與皇非一樣,皆是有資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換作皇非,麵對這樣的問題,絕不會以十年為期。”

夜玄殤笑道:“世事成敗,但看有心無心。玄殤雖然醉心武道,卻非好戰之人,雖為一國之主,但對爭霸天下這種事卻也沒什麼興趣。這就像弈棋聽琴一樣,較之親身入局,我更願做個旁觀者,隨興而至隨興而去,無拘無束自在一生。不瞞王上,眼前這個穆王之位已經讓我十分頭疼,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總舵盤桓數日,想說服我二王兄循長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還要怕這麻煩,無論如何都不肯接手,隻答應在我出征期間暫代國政,這還是因他與那躍馬幫殷幫主性情投契,為博佳人歡心也不好偷閑袖手,否則我怕是至今難以脫身。”

子昊注視他片刻,忽然一笑,說道:“朕突然覺得,太子禦真是敗得有些冤枉。若他知道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當燙手山芋一般推來推去,恐怕九泉之下都要氣得跳腳。”

夜玄殤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王上怎不覺得我有點冤枉?拚死拚活搶來這燙手山芋,現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爺就是這麼愛開玩笑,你越不想要的東西越往你手裏塞,想要的人卻偏偏讓他得不到。”

子昊道:“因果輪回,緣生緣滅,世事既然發生,便總有它的道理,沒有什麼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來一次,你還是會成為穆王,太子禦也一樣要以慘敗收場。”

夜玄殤歎道:“兄弟鬩於牆,誰勝誰負不過如此。我與大哥爭鬥一場,險些兩敗俱傷,說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隱於穆國七年,暗中操縱,毒害我父王,離間我兄弟,最後連師尊也死在她的手上,更想以我與子嬈為傀儡謀劃天下,不過可惜,現在她再也無法興風作浪。”

子昊目光微動,掠過些許冷澈的顏色。夜玄殤沉聲道:“日前白虎秘衛在汐水上遊發現她的屍體,看去乃是真元耗盡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未告訴子嬈。”

子昊淡淡道:“白骨成灰,一了百了,死則死矣,何必再讓生者傷懷。”

夜玄殤道:“隻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從此恩怨兩清,相見無期,這一秘密永沉海底,對子嬈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子昊轉頭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動,刹那照人,“婠夫人的確與我族宿怨甚深,但朕殺此人卻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鳳後。朕所做一切隻是為子嬈平安,因此朕可以不擇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人。不過奇怪的是,現在明明有一人便在眼前,朕心中卻沒有絲毫殺機。”

夜玄殤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為我會對子嬈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

夜玄殤哈哈笑道:“想必王上這番苦心以前從不曾對他人透露過,我今日所言也從未入過他人之耳。看來王上知我,一如我知道此次東來,定然能在王上這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子昊微笑道:“那麼穆王此來帝都究竟為何?”

夜玄殤含笑倚劍道:“其實我是想來看看,究竟用什麼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天下歸一,既保穆國子民無虞,我亦樂得個兩袖清風,逍遙自在。”

子昊修眉輕揚,說道:“子嬈曾對朕說,夜玄殤便是夜玄殤,和別人不太一樣,你果然一直讓朕意外。”

夜玄殤笑道:“那麼王上以為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後道:“既然如此,朕便與你做一個約定,待這天下歸一,你我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