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桃夭忘憂(2 / 3)

子昊前行不遠,推開其中一扇門進入,裏麵除了一席一案之外,偌大的房間盡是密密麻麻的書卷。單這一室之中便有數千卷之多,若是其後樓閣皆盡如此,那這裏所有書籍加起來當真可稱得上是浩瀚如海,不計其數,隻怕窮此一生一世也看之不盡。蝶千衣知道這便是傳說中的王族禁地——琅軒書苑,正自著眼打量,忽聽子昊道:“朕帶神醫到此,是想請問幾樣藥物,可知辛淩香、寒水石、伏龍膽、雪上鬼羽再加佛子密陀,輔以九川仙枝草為藥,有何功效?”

蝶千衣聽聞這幾味藥名,目中閃過絲縷詫異,隻因這些皆是十分罕見的藥物,尤其雪上鬼羽和佛子密陀,世上恐怕並無幾人知曉,那九川仙枝草更是早已絕跡百年,沉思片刻道:“若我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巫族的藥方,王上是否自《巫典》得知?”

子昊轉身道:“神醫聽說過《巫典》?”

蝶千衣目光在案前一卷書籍上一掠而過,說道:“有所耳聞,但從未親眼得見。王上應知辛嬴國原是巫族聚地,在被烈風騎滅國之前,國中多有奇人異士,說起來我母親便有一半巫族血統,所以我對《巫典》一書並不陌生。”

子昊落座席前,低低輕咳了一聲,“辛嬴國曾被稱為巫國,倒是確有其事。昔年楚國鬼師橫掃九域,軍中便多有辛嬴異人,所以皇非建立烈風騎後,第一個要滅的便是辛嬴,那還是朕剛剛登基時發生的事情。”

蝶千衣垂下目光道:“皇非欺我國小民弱,肆意滅殺,王上此番興兵滅楚,便是為辛嬴國雪此深仇。辛嬴國遺民得沐王恩,無不心存感激,王上若有吩咐,千衣必當遵從。”

子昊隨意點了點頭,手指案上書卷道:“《巫典》中記載一方,名為‘忘憂’,便是以朕方才所說藥物配製而成,但辛淩香、寒水石、伏龍膽等幾味藥物性皆寒烈,用以入藥恐有傷身之虞,不知神醫有何見解?”

蝶千衣道:“辛淩香、寒水石、伏龍膽皆生於冰峰絕域,人所難及之地,每每數十年方能成藥,珍貴異常。雖說其性寒烈,但若分量得當,便是有益無害,尋常人應當抵受得住。”

子昊道:“若朕要萬無一失呢?”

蝶千衣微一抬眸,目中轉過些許探詢的光影,道:“若如此,我需一觀藥方分量。”

子昊將案上書卷輕輕一推,蝶千衣接手低頭翻閱,過了一會兒,說道:“這方子雖為藥方,但載於《巫典》‘魂’部,若與攝魂之術配合,服下後可令人忘卻前塵,心如白紙。所用藥物皆是難得,配方也可謂巧妙奇異,唯一的缺點便是藥性稍嫌霸道,恐怕損人陰元。不過要彌補此點倒也不難,隻要以新鮮的子夜韶華汁液作為藥引,君臣相佐,陰陽調和,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子昊修眉略收,說道:“子夜韶華可驟長精力,提神鎮痛,但實際上涸澤而漁,乃是極虧本元的藥物,以此佐合當真無損身體?”

蝶千衣道:“王上既知子夜韶華,便當了解此藥本便是藥毒兩用,適度用之為藥,長期服食則為毒。忘憂忘憂,其實有了這子夜韶華才算名副其實,端的令人憂愁盡去,一心無礙,兼之能中和其他藥性,也正應了王上萬無一失的要求。不過但凡《巫典》所載,無不以詭術逆天,禍福莫測,便以此方為例,人心憂怖皆因愛生,萬千煩惱皆因情故,倘若以魂術藥物掩除記憶,無憂無慮亦即無愛無情,是福是禍,又要如何判斷?”

子昊目視那藥方,光影之下依稀一笑,那笑容仿若薄雪浮塵,乍現即逝,再抬頭時,仍是雍容清貴,不變的帝王豐儀,“神醫言中之意,朕知道了,今日有勞,朕讓人送你出去。神醫若有興致,也可在帝都多留些時日,一切所需自會有人照應。”

蝶千衣見他自始至終一句都不問自己的病情,不覺心生詫異,道:“王上何以毫不關心自己的身體?這《巫典》上的藥方雖然奇異,但對王上情況可是毫無幫助。”

子昊淡笑抬眸,“那神醫可有其他良藥?”

蝶千衣搖頭道:“王上的九幽玄通已經到了練氣凝神直臻化境的地步,身上更加有子夜韶華的氣息,請恕我直言,如今便是神農再世,恐怕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子昊笑道:“誠如神醫所言,答案既在意料之中,豈非多此一問。”

蝶千衣自竹林外相見到現在始終不肯與他目光接觸,這時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稍後道:“王上體內的藥毒雖已無法可解,但我可以配製一劑藥丸,王上每服用一次,或可延壽十日,不過三次之後,此藥便再無效用。”

子昊顯然對此不甚在意,淡淡道:“如此甚好。方才帶你來此的離司掌管長明宮醫藥,若有需要盡可交代她去辦。”說著輕輕擊掌,外麵閃出影奴的身影,領命送蝶千衣離開琅軒書苑。子昊遣人送走蝶千衣,靠在案前看著滿屋書卷,似乎若有所思,這時門前傳來一聲響動,離司端著茶盞走了進來,將茶放下後輕輕叫了聲“主上”,抬頭怔怔看著他,卻不說話。子昊見她雙目微紅,神情隱含淒然之色,眉心微微一攏,知她定是在門外聽到了自己和蝶千衣最後的對話,剛剛一時疏忽,竟然沒有注意。

離司在他身邊跪下,低頭整理案上的書卷,過不多會,一滴淚水啪地落在書上。子昊輕歎一聲,說道:“蝶千衣的話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子嬈,記住了嗎?”

離司咬著下唇點頭答應,卻終於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哭道:“主上,公主早晚有一天會知道。你用那子夜韶華,等於是自損壽數,原本就算依著那歧師的方子調養,情況也不會這樣糟糕,可是現在……現在……”

子昊抬手輕撫她的長發,柔聲道:“不要哭了,若非迫不得已,朕也不會隨便用藥。自那血頂金蛇失效之時你便應該知道,這樣的結果也是必然,不過早一日晚一日,如今帝都看似安寧,實際凶險叢生,朕必然得安排好所有事情才能安心。離司,身為醫者,心思務必冷靜,你雖聰慧善良,但有時太過柔順,心誌不夠堅強,以後若遇到什麼大事,怕是便會吃虧,朕想來總有些放心不下。”

離司聽他這般柔和的語氣,心中難過到極點,但怕惹他心煩,強忍著不肯哭出聲來,說道:“主上,離司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女,什麼都不懂,但我知道若你有什麼事,公主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一定比我現在更加難過,你要她怎麼辦?”

子昊閉目沉默,良久之後方道:“你放心,朕既說過護她平安歡喜,便絕不會讓她傷心難過,難過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話雖如此,眉心卻淡淡蹙起,跟著歎了口氣道:“離司,朕想托你一件事,日後若有萬一,你務必要替朕做到。”

離司垂淚道:“主上但有吩咐,離司怎會不盡心?”子昊點了點頭,“倒也難為你了。”起身略一沉吟,在案上提筆輕書。

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後,命離司前去聽從蝶千衣吩咐,自己離開竹苑琅軒,不知不覺便往流雲宮而去。此時已至正午,風雪初霽,流雲宮中瓊光匝地,疏梅清豔,正是幽香映雪,美不勝收。子昊獨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過九曲回廊,忽然聽到一陣清媚動聽的笑聲傳來。

隔著梅影花香,一隻雪白的小獸當先跳了出來,其後玄衣飄然,花枝拂動,子嬈正與夜玄殤並肩往這邊而來。兩人一路說笑,踏雪賞花,子嬈顯然興致極好,和夜玄殤穿行於花林之中,一邊抬手指點,一邊道:“到這裏種的就都是玉蝶了,不過那邊幾株卻是灑金,再往湖畔又是綠萼,這幾品梅花看去雖不似朱砂那般豔麗,但雪中清素雅致,王兄最是喜歡。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這裏賞花,還和他親手種過幾株花樹呢。你不知道,王兄簫吹得好,梅花畫得也極好,不過他很少畫紅梅,說是自來入畫都是紅梅,畫得多了,不免俗氣。他這人就是不愛熱鬧,脾氣又高傲,等閑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朱砂梅去長明宮,就種在他寢殿前的禦湖旁邊,一開窗就看得見,免得他那裏整日冷冷清清,冬日裏連點顏色都沒有。”

夜玄殤含笑聽她說著,不時伸手替她拂開攔路的花枝,道:“昨晚那桃夭酒回味無窮,既然桃花能成佳釀,卻不知這千百種梅花用來釀酒又是什麼滋味?”

“你聞這花,好香。”子嬈隨手壓了一條花枝,湊近鼻尖輕輕一嗅,笑道,“那釀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來的,我可沒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釀酒,他定會選這綠萼梅,色碧香鬱,想必亦是絕佳。”

“花香人更香。”夜玄殤隨她俯身輕嗅,突然道:“哎,別動。”子嬈一愣,停住動作,他抬手輕輕一撫,便將一朵落花簪在了她發間,跟著退後打量,低聲笑道:“冰雪琢玉人,清香顏色嬌,有美在前,這萬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

“真的嗎?”子嬈抿了唇,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著揚袖旋身。花林深處,飛雪盈風,她一邊起舞,一邊揮袖拂動花枝,落得兩人花香滿身。夜玄殤拊掌笑讚,子嬈舞得興起,笑著道聲:“看劍!”隨手折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麵前點來。夜玄殤長笑一聲,腳步微錯,亦折了花枝還招。兩人對彼此的武功極是熟悉,一招一式無不了然於胸,此時舞花為劍,招式之中絕無殺意,反而輕靈轉折,配合無間,別有一份默契纏綿的風姿。

遙遙一片飛花之中,玄衣飄灑,魅影出塵,不時傳來嬌媚爽朗的笑聲。子昊在廊外負手相看,雖然三人距離不遠,但以他的武功修為,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會驚動兩人。雪戰這時突然發現主人蹤影,穿過花林跳入他懷中,子昊輕輕伸手阻了它出聲。林間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隻安靜看著歡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溫柔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銘記在心,將那明媚的笑容永遠留住。漸漸地,隨著漫天飛花,他神情間亦帶出些許歡愉的笑意,寵溺的柔情。這時兩人已在花下對拆了十餘招,夜玄殤突然身形輕晃,閃到子嬈身後,手中花枝自她麵頰一掠而過,笑道:“還不投降?”

子嬈哎呀一聲以手撫麵,跟著微微頓足,花枝回身遞出,一招“落英繽紛”,星星點點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殤哈哈大笑,手底真氣透出,施出歸離劍法中“奇弈”一式,看似擊向空處,實際封死了子嬈招式中所有變化。一陣花香拂動,兩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開的梅花似被疾風吹開,忽然漫空飄舞,紛紛揚揚落向晶瑩的雪地。他傾前一步,猿臂略伸,便已攬住了女子纖腰,花雨中四目相對,子嬈媚冶一笑,抬眸說道:“穆王殿下好霸道的真氣,欺負人嗎?”說這話時,心中忽然若有所覺,扭過頭去,一眼看到回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她發現子昊竟在旁邊,既驚且喜,對夜玄殤示意一下,轉過花林快步而去。子昊放了雪戰離開,緩步走出廊外,衣袂攜了花香撲麵,子嬈來到他麵前連聲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出關的,怎麼也沒說一聲?見過蝶千衣了嗎?”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臉上晶瑩跳動,映著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陽光照耀海麵。“這麼著急幹什麼?”子昊抬手替她拂落肩頭的花蕊,柔聲道,“離司跟她配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