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桃夭忘憂(1 / 3)

第37章:桃夭忘憂

洗馬穀雖有穆國相助,王師卻也少不了一番布置安排,於是提前結束宴席,眾人一同辭去。夜玄殤走在最後,剛剛步出大殿,身後燈焰流光,子嬈披了白狐風氅來到他身邊,含笑轉眸,“跟我來。”

她自侍女手中接過一盞琉璃燈,對他回頭一笑,輕盈踏雪向著夜色深處而去。夜玄殤欣然舉步隨行,子嬈手中燈焰隨著衣袂瑩瑩生輝。兩人轉過瓊台禦湖,穿過雪苑梅林,一直出了流雲宮,來到一座廢棄的宮殿之前。

子嬈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那蒙塵的殿閣,夜玄殤就著她手中燈光看見前方匾額上題著“琅軒宮”三字,聽她輕聲說道:“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她抬手推開殿門,夜玄殤接過她手中清燈,和她一起拂開積塵進入宮苑。半闕孤月淡隱天際,忽而被浮雲遮蔽,唯餘一片黯淡的光影。子嬈踏著滿苑枯葉殘雪前行,這宮殿顯然已經廢棄多時,四下空空蕩蕩闃無人聲,不知何處幾點梅花落在塵雪之中,仿若滴滴凝固的血色。

“我好久沒有回來了,自從王兄親政之後,琅軒宮便成了廢殿,他不準我再來這裏。”子嬈一邊漫步走過重重樓台殿閣,一邊說道。夜玄殤隨口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在這裏被囚禁了整整七年。”她在一塊空地處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雪白的狐裘映了燈焰,有種清冷的風姿。隻見她閉上眼睛,輕輕邁開腳步,“從這裏開始,一共二十七步,再轉過來走,也是二十七步。”她在雪地中走了一個來回,最終站在兩排腳印交疊的中心,抬頭仰望深夜,“這裏原來鑲嵌著一塊晶石,不陰天的時候,倒也可以看見星星,但若像今天這樣子,塔裏便是一片漆黑了。我一個人在這裏待了兩千五百五十九天,天天都憎恨黑暗,憎恨那個將我囚禁的人。後來王兄派人拆了這座玄塔,做了太後鳳妧的陵墓,現在我住著的地方,他也永遠讓人亮著燈火,徹夜不熄。”

夜玄殤昔時雖為質子,卻也曾聽說過襄帝九公主被鳳後囚禁塔底之事,更知道子嬈其實與那鳳妧關係非同尋常,歎了口氣,來到她身後柔聲問道:“好端端的,回來這裏幹嗎?”

子嬈回頭輕輕一笑,“剛剛想起有樣東西你定然喜歡,取了送給你。”說著對他招一招手,加快腳步向宮苑深處走去。這琅軒宮廢殿甚是冷清,但越往僻靜之處卻似乎越覺溫暖,待到後來,四周竟見花草之跡,星星點點若隱若現,折過一處山石,身畔忽聞花香,遙見幾株花樹亭亭而立,姿影綽約。夜玄殤原以為當此時節正值寒梅盛放,待走近一看,發現竟是一叢桃林含苞待放,不由甚是驚奇。原來這琅軒宮和重華宮一樣,皆是靠近溫泉海而建,眼下雖是隆冬,卻因下有溫泉地脈,自成溫暖之地。隻是此處地勢較重華宮略偏,比之那般繁花盛開四季如春的美景自然略遜一籌,但也正因如此,方才形成了外麵羽雪鋪地,當中瓊花燦爛的奇異景色。

兩人走到桃花林下,子嬈拂開花枝曲折而入,夜玄殤饒有興趣地欣賞花中佳人。四周夜色清靜,兩人衣襟掠過花枝,幾乎可以聽到落花細微的聲音,點點桃色在她晶瑩的指尖晃動,燈光爍爍,仿若引人入夢,一片清幽綺豔。如此未行多遠,子嬈便在一株桃樹下停住腳步,笑道:“是這裏了。”

夜玄殤低頭看去,隻見這桃林環繞之處臥有數塊光滑樸拙的圓石,人到此處隱隱便覺一股寒意,與周圍溫暖的感覺甚是不同。子嬈招手和他一起搬開當中一塊圓石,下麵竟見些許冰雪,無怪四麵桃林叢生,而這裏卻獨獨留出一片空地。子嬈挪開圓石後,伸手道:“借你佩劍一用。”夜玄殤隨口問道:“做什麼?”子嬈笑吟吟地指了指石下冰地。

夜玄殤不知她弄什麼玄虛,將燈火交到她手裏,反手拔劍出鞘,便拿縱橫天下的歸離劍做了掘地的鐵鏟,破開凍土向下尋去。子嬈執燈在旁,不斷提醒他小心。片刻後叮的一聲,歸離劍似乎碰到了什麼硬物,子嬈喜道:“找到了!”俯身同他細細清開泥土,露出一塊白石。她伸手在四角按了一按,那石蓋緩緩向側移開,露出裏麵一方小小的地穴,燈光照處,兩個光潔瑩潤的白瓷晶瓶並列在內。

夜玄殤忽然神情微動,說道:“好香!”轉頭去看花林。子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瓷瓶,笑道:“不是花香,是酒香。”原來這地穴中存著的是兩瓶美酒,瓶蓋未啟,已是清香撲鼻,就連這一林桃花也是有所不及。

夜玄殤生性不羈,萬物皆不縈懷,唯好尋訪美酒,品嚐佳釀,昔日與彥翎曾經踏遍漠北,隻為尋傳說中一處酒泉,更曾帶子嬈深入穆國雪域絕嶺,破冰取酒,不醉不歸。正驚訝這酒香清奇,子嬈已打開瓶蓋封口,含笑遞到他麵前,“你且嚐一嚐,這酒較之驚雲冽泉、雲湖玉髓又如何?”

夜玄殤抬手接了過來,隻覺呼吸間幽香微苦,清心滌塵,啜飲一口,一縷清流纏綿唇齒直入肺腑。林下桃色萬千,繽紛落上肩頭,那絲縷酒意若隱若現,便如飛花流水,瀲灩明澈,轉折倏忽之間穿重樓過經府,頓時令人遐思無盡,心曠神怡。他微微閉目,一時不語,子嬈不由催促道:“怎樣?”夜玄殤睜開眼睛,輕舒一口氣,說道:“好一個桃夭風流!”

“風流?”子嬈看向酒瓶。夜玄殤點頭道:“這釀酒之人,乃是天下第一通透心思,當世第一風流之人。若非如此,這酒縱然醇美卻難令人心動。”

子嬈聽他稱讚釀酒人,輕聲一笑,說道:“這酒名作桃夭,是此處桃林第一年開花的時候,我陪王兄一起釀的。你卻不知,單這釀酒的水,便是取了溫泉海源頭的清流,用正值盛放的桃花反複熏蒸了七次,每一朵桃花都是我親手采摘,絕未經過他人之手。熏蒸之後的桃花水色若胭脂,十分美豔,但卻失之濃鬱,不能用來釀酒,所以王兄又命人研碎了數塊東海晶石,一點一滴,用那晶沙將桃花水濾了三天三夜,去除其中的煙火之氣,如此又是七次,最後總共也隻得了這兩小瓶,方尋了這冷暖相交的桃林深處存了起來。此處桃花經年盛開,地氣靈秀,算來這酒已經藏了差不多十年,才有如今這般滋味。”

夜玄殤笑道:“我說這酒怎的如此清豔風流,原來是經了仙子之手。不過這製酒的法子好生麻煩,如此十年才喝得一次酒,豈不叫人等得心焦?”

子嬈鳳眸微挑,“我送你酒喝,你倒嫌我麻煩,若是不喝便還給我!”說著伸手去搶酒瓶。夜玄殤手腕急沉,向下避去,子嬈抿唇輕笑,纖掌在半空畫了個輕弧,倏地截向他腕脈,指尖微屈直點他內關、神門二穴,手法甚是巧妙。夜玄殤笑讚一聲,小臂卻忽然晃了兩下,不知怎的便脫出她指掌範圍,跟著左手輕輕一帶,已握住她柔荑笑道:“送人的東西怎能要回去,再說這可是你欠我的。”

子嬈自不是當真跟他搶酒,笑道:“堂堂一國之主,如何竟耍賴,莫非我命人快馬加鞭送來的驚雲冽泉不算酒嗎?”

夜玄殤傾身道:“驚雲冽泉王者之氣,好雖好矣,但也不甚合我胃口。倒是這桃夭酒,風流灑脫,卻又不失雅致,冶豔明媚,偏偏不失清傲,若說起來,倒是這個更勝一籌。”

子嬈媚然道:“酒再好也就這一瓶,想要再喝,便等十年。”

夜玄殤道:“莫要小氣,不是還有一瓶嗎?”

子嬈伸手在唇上輕輕一抵,星眸流轉,悄聲道:“這酒王兄原說有什麼用處的,他這人說過的事可輕易不會忘記。我取這一瓶送給你,另外一瓶可要給他留著,若是都偷偷取走了,回頭他怕是要生我的氣。”

夜玄殤低頭見她桃腮流暈,嬌俏嫵媚,燈火花色之下端的是美若仙姝,忽然間心中微動,手臂一收,俯身便在她唇畔輕輕一吻。男子溫暖陽剛的氣息帶著花色酒香倏然掠過,仿佛一絲電流直入心間,子嬈吃了一驚,睜大眼睛看他,不知為何麵上竟似火燒一般。一片落花輕盈飄落,恰恰掠過嬌軟柔唇,停在男子修長有力的指尖。夜玄殤見她這副模樣,倒也有些意外,俊朗的眸中不由流出一絲戲謔的微光,“美人投我以瓊漿,我報美人以風流。”

子嬈隻是愣了片刻,隨即恢複如常,目光嫵媚輕掃,一轉起身,“風流非君子,無怪你與彥翎那小滑頭交好,兩人原來一般德性,既是好酒,又是好色。”

夜玄殤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欣賞她輕嗔薄怒的顏色,笑道:“食色性也,缺一不可,玄殤本非君子,公主莫非今日方知?”

子嬈聽得此話,忽然想起當日與他共赴魍魎穀的情景,心頭微微一暖,算來不過年餘光陰,但卻不知為何,感覺兩人似已相識多年。以前從來不知,原來茫茫塵世中會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於你的生命之中,一絲微笑,一次凝注,一瞬回眸,無關血緣,無關宗族,無關你是天潢貴胄還是平民百姓,你便是你,我便是我,但彼此之間很多話無須多說,很多事無須多問。

子嬈含笑回眸看了他一眼,複幽幽一歎,轉身去掩那石蓋。夜玄殤收起酒瓶俯身幫她,突然目光一瞥,道:“這是什麼?”子嬈凝眸看去,咦了一聲,伸手自石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打開查看一番,輕聲道:“居然沒有壞掉,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飛起來。”

夜玄殤移了燈火過來看,隻見她手中拿著一盞細竹編製的天燈,燈罩所用的材質似乎有些特別,映著火光時泛出一層淺淺淡淡的銀色微芒,上麵依稀繪了兩枝盛開的桃花,枝葉嬌嬈,顯得格外別致。子嬈將它托在手上,指尖微微一亮,便以焰蝶之術點燃了燈火。過不一會兒,那桃花燈微微晃動,冉冉上升,自一片桃林之間輕盈飄轉,向著夜空徐徐飛起。

黑暗中金焰流光,幾隻焰蝶翩躚展翼,緊緊伴在桃花燈旁,焰光照透燈上花枝,遠遠看去,竟是一片燦爛奪目。子嬈前行幾步,目送燈焰蝶光越升越高,唇邊漸漸流露出歡喜的笑意,仿佛那夜空中浮泛的光明是記憶中最為美好的事情,紅塵之中最為眷戀的想念。那樣的神情目光,令人心動亦覺心疼,夜玄殤斜倚花樹,靜靜相望,時間仿若回到當初魍魎穀中,她也曾用這樣的目光遙望虛空,那時他曾經相問,而此刻卻已不必再問。

竹苑琅軒中,子昊站在臨湖回廊之上,忽然抬頭望向天空。一盞桃花燈,伴著幾點焰蝶升向虛無的夜色,桃影蝶光,流散如雨,仿佛點點星光照亮了那雙深邃的修眸。子昊靜靜望著燈焰深處嬌豔盛放的桃花,星雨晶瑩,飄落衣襟,纏綿流連。許久以後他終是無聲一笑,轉身之時,那燈光遙遙隱滅,花焰悄逝,夜空複作黑暗一片,再無任何光亮。

兩日之後,東帝功成出關,便傳了百仙聖手蝶千衣來見。蝶千衣在離司帶領下入了竹苑琅軒,隔著瓊林碧竹停下腳步,離司指點了幾句後先行退下。林中傳來一人清淡的聲音,“神醫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蝶千衣也不入林,撐了一把竹傘便在雪中站定,片刻後說道:“辛苦倒也沒什麼,但可惜這一趟帝都似乎來之無益了。”

飄雪如羽簌簌而落,林中之人笑了笑道:“早聽說百仙聖手醫術如神,如今看來竟是比那巫醫歧師更勝一籌,聽聲辨息便已斷定生死。”雪中青衣澹澹,有人緩步而出,蝶千衣目光一抬,便低了頭,斂襟拜見。子昊卻也沒十分注意她,抬頭淡看林外飛雪,說道:“神醫不必多禮,朕要子嬈請你前來非為他故,乃是有一事想要請教,這邊請。”說著當先便往林後走去。

眼前竹林占地極廣,白雪之下碧色如海,靜極無聲,其中瓊閣點綴,屋宇隱現,一眼望去似乎相距不遠,但走了許久卻始終未到,再抬頭看,那些樓舍卻仍在眼前,煙雪之下予人幽緲神秘的感覺。子昊在前徐步而行,青衫一轉忽然沒了蹤影。蝶千衣心中吃驚,快行幾步卻覺眼前景色驟變,一座昆山玄石築造的高台出現在竹林之中,其上樓閣聳峙,端嚴嵯峨,看去隻覺寬宏無極,不知究竟建有多少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