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墨烆所率的王師部隊突然掉轉馬頭,兩側城門亦有數千精兵在叔孫亦帶領下縱馬衝出,兵分兩路殺向後麵增援的焰字營。兩支精兵呼嘯縱橫,焰字營甫見前方巨變,再加措手不及,竟被衝得陣腳大亂,一時間血染曠野,橫屍遍地。宿英則調動城頭勁弩,對準陷坑連續不斷地狂射下去,漫天箭雨之下,坑中敵軍發出震天哀號,幾乎無一幸免,兩營精兵折損殆盡。
瑄離遙觀戰況生變,眼神一冷,揮手令投石機對準宿英所在的城樓。
一塊巨石淩空砸下,宿英縱身急閃,轟隆一聲半邊城樓被巨石砸塌,同時摧毀十餘架勁弩。尖銳的碎石飛出,將宿英額頭劃得血肉模糊,宿英抬手一抹血跡,躍上樓台拔劍喝道:“兒郎們預備機關,讓赤焰軍嚐嚐咱們的厲害!”
周圍戰士振臂齊呼,冒著火彈巨石搶入樓中。赤焰軍高台之上,瑄離凝目觀望,片刻後臉色微變。息川城上機關轉動,城樓上升起兩隻巨鳥,忽然騰空而起,在漫天烏雲下帶著一溜灼目的火焰,向著兩座投石機關俯衝下來。
“快撤!”
瑄離在巨鳥升空時霍然急喝,底下赤焰軍戰士放開鐵鏈紛紛閃避。隻聽耳邊驚天動地的巨響,兩隻巨鳥重重撞上高台,台上原本作為彈藥的木桶受此衝擊,同時爆炸,火油巨木躥起衝天光焰,亂石烈火將四周丈許之地瞬間包圍,來不及閃避的戰士頓時被燒成灰燼。
瑄離身法奇快,閃避及時,倒是毫發無傷,揚手甩掉沾上火焰的披風,怒喝道:“再裝巨石!給我摧毀城樓!”
赤焰軍雖被毀掉兩架火彈機關,但城上巨木防禦已破,剩下的兩架巨石機關仍舊極具威力。宿英的飛鳥機關倉促間隻趕製了兩架,且是在發動陷坑之前剛剛完成全部組裝,再無器械摧毀高台,於是集中所有未曾損壞的勁弩掩護城外王師。墨烆、叔孫亦得此強援,很快殺得焰字營潰亂慘敗,一支精兵毀於一旦。
這時候,一直遙坐觀戰的宣王忽然目透冷芒,四周將士隻見赤衣飛閃,宣王已落身馬上,拂袖卷起玄武金弓。
千軍萬馬前,姬滄引弓搭箭,遙指息川。
金弦震耳!一支狼牙利箭,像是來自地獄嗜血的赤電,帶著烈焰般的異芒,疾風般的呼嘯,橫穿蒼穹大地,橫跨鐵血戰場,向著城頭筆直奔去。
宿英眼角驚光一閃,淩厲的殺氣奪麵而至,根本來不及任何閃躲。身後負責保護他的一名冥衣樓部屬情急之下揮刀急劈,隻聽一聲尖銳激響,那部屬長刀脫手,震飛出去,虎口鮮血長流。那奪命的利箭被當中劈斷,但半截箭鋒竟然去勢不衰,宿英得這一絲空隙急閃,悶哼一聲肩頭中箭,重重撞上城牆。
赤焰軍陣前,姬滄隨手拋開金弓,冷聲說道:“傳令,全軍攻城!”
城頭巨石雨落,赤焰軍戰旗如雲,挾著震天動地的鐵蹄聲,仿若萬裏狂潮向著息川城席卷而來。
宿英被姬滄一箭重傷,掙紮起身,見此情景知道大勢已去,咬牙揮手一拔,半截斷箭帶著血花落地,跟著撲上城頭,與戰士們一同發動所剩無幾的勁弩,掩護墨烆、叔孫亦全軍回師。當王師主力衝向城中,瑄離調整投石機對準城門連續猛攻,高大堅固的城門被巨石擊中,轟然崩塌,至少有三分之一王師騎兵被阻隔在外,戰士們悍不畏死,掉轉馬頭殺向敵軍。
城頭射出最後一批勁弩,再無箭矢補充。宿英看得雙目噴火,恨不得仰天悲嘯,突然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渾身是血的墨烆執劍在後,簡單說道:“走吧。”
宿英驀然回頭,隻見最後衝向敵軍的金甲戰士瞬間淹沒在洶湧如潮的赤焰軍中,烈火天際,殘陽似血。
汐水殘陽,烽火連天。巨大的雲梁越過護城河,衝上城頭,重木撞上城門,利箭劃破硝煙,在赤焰軍壓倒性的攻勢下,息川城四麵城門很快被攻破。偌大的城池早已化作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燃燒的烈焰,倒塌的房屋,赤焰軍兵將縱馬殺戮,搶掠財物,未能撤離的百姓不是慘死刀下便是葬身大火。血光火光交織衝天,一片末日景象。
赤焰軍攻城時損傷了不少人馬,戰士們懷恨在心肆意發泄,姬滄亦不加約束,任由部將剿殺王師殘軍,燒殺搶掠。入城後不久,風字營戰士回報王師主力軍隊已經撤離,姬滄來到行營,唯見案上幽香縷縷,一局殘棋,早已人去樓空。
行營中四下搜索的士兵先後轉回,姬滄站在案前垂眸觀看,麵色不知為何越來越陰沉,突然反手一掌向後甩去,“混賬!”風字營上將晉師猝然挨了一耳光,跪下叫道:“殿下……”
姬滄拂袖回頭,目中殺機迸射,“你風字營斥候莫非都是廢物嗎,連東帝人在城中都不知道!”
晉師亦是縱橫沙場的大將,竟在他冷戾的目光下心頭一個寒戰,半句話生生咽回。瑄離在旁冷眼看著,說道:“殿下,方才指揮息川守軍的乃是叔孫亦和宿英。”
姬滄長眸飛挑,掃視棋盤,“他一直在城中。來人!點齊所有兵馬,全軍追擊王師!”
瑄離眉梢隱約一動,說道:“殿下,息川此時形勢未穩……”話方出口,眾人腳下忽然傳來輕微的震動,仿若地底什麼東西正在洶湧翻滾,就連整座息川城都隨之搖晃。感覺到這股驚人的異動,瑄離隻說了這一句話後,隨即低頭後退,眼中掠過淡淡的鋒芒。
這時行營外跟著發出一陣劇烈的響動,似有一股水流衝上焰空,營中地麵再次搖晃,先後出現數道寸許寬的裂縫。姬滄眸色變化,身形倏閃,已到了營外高樓。眾將緊隨而至,隻見城池不斷震動,飛焰烈火之下,城中數座高聳的石樓正慢慢向地下陷去,火焰隨之傾覆,便有洪水噴湧而出,逐漸漫向大地。晉師側耳傾聽,神色大變,叫道:“不好,他們要放水淹城,我們必須立刻撤軍!”
“息川城四麵城門皆有機關設置,隻要地底機關發動便會同時封閉,赤焰軍今日已不可能走出息川一步。”身後突然傳來瑄離冷淡的聲音。晉師驀然回頭,“你說什麼?”
瑄離微笑道:“方才入城時將軍沒有發現機關裝置,現在不嫌太晚了嗎?”
“你早便已經知道!”
旁邊諸將同時拔劍出鞘,指向瑄離,但是宣王卻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劍拔弩張的眾人,更加無視滿城危急的狀況,目光越過衝天火焰,落向不遠處高聳的城樓。
一縷琴音,在此時飄然而至,響徹在漫天狂舞的焰華之中。姬滄忽然揚袖縱身,下一刻,人已到了早已被烈火包圍的城樓。
樓上有人,衣白如雪,身前瑤琴,赤色若血。
“這一張琴,本君昨日方才製好,琴名‘奪色’,倒也合適。”含笑話語,似是昨日在前,劍名血鸞,琴名奪色,少年英華,曾幾何時。
“是你。”姬滄移步上前,遍地烈焰似乎隨著他華魅的赤袍徐徐燃燒,一直燃亮男子俊美的眸心。
“不錯,沒想到嗎?”白衣男子淺笑抬頭,當年絕峰月下,曾有的容顏。
“意料之中,卻亦是意料之外。”
“你應該早就知道我會動手。”
“但卻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和東帝聯手。”
皇非倏然一笑,輕拂絲弦,“朋友未必永遠是朋友,敵人也未必一直是敵人,世事本難料,我也早知你不會想到。”
姬滄點了點頭,赤弦晶瑩,琴音若刃,妖眸細長倒映風流容顏,火光之下更加顯得邪魅攝人,妖異莫名,“知本王者,少原君也。”
皇非抬手道:“前些日子身上有傷,倒是很久沒陪你一起喝酒了。我記得第一次與你喝得酩酊大醉,是在赤峰山雪嶺。”
“雲湖玉髓。”姬滄赤袖一揚,拂衣落座,接過他手中之酒。此時池城震動更烈,控製機關的數座石塔已經全然沉沒不見,洶湧的江水不斷衝出地麵,最終化作滔滔洪流卷向人馬房屋,咆哮著吞沒巨大的城池,包括先前一刻還是威風縱橫的赤焰軍雄師。黑夜與暗流交織,火光中似乎流出無盡的赤色,城頭烈焰肆舞,城中血浪狂湧,其間無數生命掙紮輾轉,瞬息淹沒無痕。
皇非轉頭看向這一片水火地獄人間慘象,英俊的麵容仿若冷玉雕琢,絲毫不見波動,“王師製造機關連通了護城河與汐水地下暗河,明日王域之上便不會再有息川這座城池,包括赤焰軍。”
江水倒灌的同時,城牆內部暗藏的機關不斷噴出黑油,四周火焰越燒越高,濃煙遮天,直衝雲霄。無論赤焰軍多麼強悍,被這驚天水火困在城中,亦和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樣,絕不可能逃出生天。姬滄眼見一切,卻似視若無睹,隻是徐聲說道:“你的武功早便恢複了!”
“非但如此,而且更上層樓。”皇非眉梢輕揚,火光下一抹傲然神采,刹那奪目流光。
姬滄哈哈大笑,將酒一飲而盡,喝道:“好!你既然與東帝聯手,便是斷我二人所有情義,今日一戰,你我也算做個了結。”
皇非目視於他,眼底笑意恍若鋒芒,“大戰當前,你仍是這般不存戒心,是否當真有必勝的把握?”
姬滄眸光如刃,細細眯起,“本王身邊從來不乏想要殺我之人,用毒也好用計也罷,都是手段。他人便也罷了,我們之間的勝負,總還是公平一戰來得痛快。所以之前你設計殺我大將,毀我兵馬,我也從未放在心上,總歸有這麼一天,其他瑣事算得了什麼。”
皇非微笑點頭,“我殺如衡,殺樂乘,殺白信,其實你都心知肚明。”
姬滄把玩空盞,長眸斜掠而去,“白信乃是死在本王手中,此事唯有兩名血衛知道,但數日前他們辦事疏忽,不幸殉職了。”
“終究是你下手更加徹底,絕無後患。”皇非挑了挑眉梢,“左右你默許眾將對我動手時,便已知道他們活不了,不過血衛與宣王生死相連,倒是可惜了。”
姬滄隨手將酒盞放下,“那些人當然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讓他們絕了非分之心,你的對手隻有本王一人。”
皇非看著他一笑,再次斟滿酒盞,徐徐道:“我的對手是東帝。”姬滄眸光倏閃,直刺過來,他抬頭道:“今日你我便把話說清楚,免得日後掛心,也沒有機會再說了。”隨手一揚,複將琴前佩劍丟了過去,“這柄劍我覺得還是比較適合你,血鸞劍,奪色琴,今晚這傾天之火相襯好景,倒也抵了赤峰山上曼殊花色。”
姬滄抬手接住佩劍,“換劍之交,是為朋友。”
皇非站起身來,“所以今晚之戰唯有一個結果,或者今後無人再能阻擋宣王的腳步,或者少原君此生再無摯友。”
姬滄轉眸相視,忽然仰首長笑,笑聲之中暢快淋漓。滿城飛火映他如妖魅眸,漫天焰光燃亮華衣豔色,仿佛赤峰山巔風雲烈烈,曼殊花開,落滿衣襟。
十年相識,勝負戰場,十年死敵,何處知音。
眼前男子衣飛揚,笑若雪,英挺的身姿,絕世的風神,無匹的劍鋒,永遠令人感覺熱血沸騰,渴求一場生死之戰,那種對決與征服、流血與殺戮的快感,傾盡天下不過如此。姬滄眉峰驟揚,逐日劍隨手飛去,半空中皇非抬手拔劍,一道劍光奪目而出,落焰紛飛,在這劍光之下劃開地獄之門。
狂浪拍擊城牆,烈火衝天如血。
劍鋒對麵,姬滄赤衣烏發隨風飛舞,似是與這夜色狂焰融為一體,手中一縷妖豔的血色,錚然出鞘。
汐水江畔,撤離息川的王師在離七鬆岩不遠處的山崗上暫停前進。雖然隔著數裏之遙,仍然能感覺到大地駭人的震動,不遠處的汐水亦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黑夜之中,洶湧不息。
子昊站在山頂高處負手遙望即將毀滅的息川城。風中送來濃重壓抑的雨意,讓人感覺窒息的悶雷一陣陣滾過黑暗,不斷向著人心頭壓下,但他容色始終靜冷若水,眼底那種漠然的悲憫讓他在黑暗中看起來似乎更像一個無情的神祇,世人的命運掙紮,永遠不會令之動容分毫。
叔孫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不遠處天崩地裂的景象,直到這時方才明白,為何此次東帝必要親自留在息川。這一座城池的毀滅,數萬百姓的生死,根本不是他與宿英能夠擔負的責任,哪怕這一戰終將扭轉天下戰況,帶來九域一統的寶貴契機,可這以鮮血生命開辟的局麵,亦必將受盡世人詬病,而史筆如刀,千百年後史書上尖銳的評價,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起。
叔孫亦深深吸了口氣,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除了素有的敬服之外,居然生出了絲絲懼怕。如此決絕無悔的手段,楚國可滅,宣國可亡,哪怕王域臣民的生死亦不能動搖其心誌。於毀滅中締造重生,一手更改千年王朝的命運,倘若有朝一日九夷族阻擋了他的腳步,那麼也必將與這息川城一樣,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一道驚閃劃破夜空,在息川上方突然裂開猙獰的電光,巨大的聲響自城樓上響起,轟然傳遍天際。
此時汐水對岸,由方飛白和召玉率領的烈風騎馳上一道高坡。召玉遙望息川驚心動魄的情景,擔心地道:“君上為何一定要冒險入城?赤焰軍一毀,外十九部首領各有異心,其中赤哈等三大首領更已與君上達成同盟的共識,姬滄便是不死也難再威脅到我們,更何況息川城如今的情況,又有幾人能逃過這般浩劫?”
方飛白抬頭看了看濃雲密布的夜空,歎了口氣道:“姬滄與君上十年交情,非同一般,區區一座城池根本困不住他,就算是君上親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殺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