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不爭之爭(3 / 3)

原本一直延伸到江中的巨木渡頭隨著翻飛的波浪向兩邊徐徐滑開,金甲戰船早已降落主帆,以平緩的速度暢通無阻地進入軍營水域,靠岸停泊之後,船身內響起機關運轉的聲音,數條方木同時出現在戰船底部,連續分三次上升,繼而伸出寬達半丈的平台與四周浮木交接。整座戰船緩緩離開水麵,當船內機關全然停止,江麵上便像出現了一座四麵臨水的小型宮殿,既平穩安全,又可將兩岸美景一覽無餘。

外圍戰船隨後依次停泊,融入軍營形成嚴整的防衛陣隊,仿佛眾星捧月拱衛著當中的主艦,倘若出現敵軍來襲的情況,單是這強大外重防禦便足以摧毀一切進攻,可以想見幾乎沒有任何戰隊能夠威脅到宣王舟駕的安全。

這金甲樓船以及整個水軍防禦陣營的設計者瑄離登上甲板,進入最上層溫暖華麗的船艙。不遠處平台之上,宣軍士兵陸續押來一群衣衫襤褸的囚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推倒跪在刀下。瑄離向後看了一眼,對宣王欠身道:“殿下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下麵這些便是辛嬴國遺民,一共一百三十九人,都已在這裏。”他一邊說著,一邊抬眼瞥向對麵臨窗而立,正在眺望汐水江景的少原君。

這一趟驚雲山之行,宣軍出動三百戰船進入驚雲聖域的忘塵湖,打破了五族四國數百年來兵鋒不入驚雲山的歃血之約,強行請出辛嬴國亡後避世多年,被稱作“百仙聖手”的醫者蝶千衣。此事在整個九域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較之不久前少原君在伏俟城重新露麵,更與宣王聯袂同行亦不遑多讓,但麵對橫掃十三連城的宣國大軍,所有人也隻是敢怒而不敢言。

“將人帶上來。”

姬滄廣袖曳地,轉身踩著柔軟的白毯向外走去,立刻有兩名劍僮上前打起金簾,如光、花月二使自二層船艙中押了一個身穿青衣布袍的長發女子上來。那女子容顏並不算絕美,但肌膚極白,眉目極清,令人一見之下便覺有種遺世出塵的淡泊氣質,予人與世無爭的美好印象。麵對威震天下的宣王,她隻是略微抬眸,但看到下方跪了一地的辛嬴國百姓,目光卻幾不可見地微微一顫。

姬滄妖異的長眸向外掃去,“本王再問你一次,醫還是不醫?”

那女子轉頭看來,聲音柔和,態度卻異常堅決,“蝶千衣此生從未見死不救,即便遇到尋常傷者,也必盡力救治,但我數年前便已立下重誓,終生不醫楚人,更何況少原君乃是亡我辛嬴國的罪魁禍首,恕千衣不能從命。”

“好。”姬滄點了點頭,也不多言,長眸一側。

花月使揮手示意,平台盡頭刀斧手手起刀落,哢嚓一聲,十個人頭同時滾下,鮮血狂噴而出。

其後百餘名囚犯驚懼莫名,紛紛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蝶千衣驀地睜大眼睛,“你們幹什麼?”

花月使道:“這些都是辛嬴國的族人,他們的生死現在便在神醫一念之間,而且這數日來,還有不少江湖人士為搭救神醫或者被擒或者被殺,所以神醫決定之前還是仔細想一想得好。”

蝶千衣臉色頓時蒼白若死。

“醫還是不醫?”

蝶千衣輕咬紅唇,閉目不語。

“殺。”

隨著這一字落地,又是十名辛嬴國人身首異處,屍體稻草般向前倒去。如此花月使每問一次話,隻要蝶千衣不肯開口,便有十人人頭落地。汐水浪潮拍岸,染得滿江血紅觸目驚心,岸上老弱婦孺一片哭聲震天,這般人間慘象,就連兩旁見慣殺戮的赤焰軍戰士也紛紛露出不忍之色。

瑄離來到窗前,對一直袖手旁觀的皇非道:“君上此次是否太過心狠手辣,這些辛嬴國人都是戰後幸存的無辜百姓,卻遭如此橫禍。宣王今次兵侵驚雲山,用強硬手段對付百仙聖手這樣身份超然的人物,九域之下早已經非議滿天了。”

皇非冷眼看向外麵慘絕人寰的殺戮場麵,毫無動容,“宣王若是在乎天下非議,赤焰軍此時便不會在十三連城。”

瑄離眉梢微挑,“的確,隻不過宣王越是肆意殺戮,引起眾人不滿,日後君上接手大軍,便會越得人心。看來當世之下也唯有君上,能讓宣王這樣的人萬劫不複。”

皇非眼中淡淡閃過冰冷的氣息,冬日陽光下完美無瑕的臉容,忽然令人生出冷酷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感覺。瑄離無意與他目光相觸,心頭微微一凜。這時外麵刀斧手再次推出犯人,舉起刑刀,一直緊閉雙目的蝶千衣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叫道:“住手!”

花月使抬起的手暫時停住,轉向宣王等待示意。蝶千衣看著一江血水,顫聲道:“你……你放了他們,我答應便是。”說完這話,身子一晃,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姬滄淡哼了一聲,拂袖道:“帶她進來。”

如光使抬手引路,“神醫請吧,早些如此,也不必害那麼多人喪命了。”

蝶千衣看著被重兵看押的一眾族人,無奈之下,隨他進入船艙。皇非轉過身來,臉上早已恢複舊有的神態,彬彬有禮地對蝶千衣微笑道:“有勞神醫。”

轉眼之間,蝶千衣眼裏似乎流露出恨意,但隨即又隻見淒傷。這百仙聖手雖與巫醫歧師齊名,醫術精妙獨到,但生性淡泊,常年離世索居,不諳武功,自然不是宣王與少原君的對手。皇非在她替自己把脈之時,暗中逆運真氣,經脈之中頓時內息岔亂,時強時弱,形成被九幽玄通影響時的詭異的情況。以他的武功修為,如此刻意為之,蝶千衣雖然醫術高明,但心下紛亂,一時並未察覺,片刻之後收回手來,低頭深思。

姬滄問道:“如何?”

蝶千衣蹙眉道:“他的情況很是奇怪,似乎丹田中有股不明的力量影響到真氣運轉,以致內息不暢,經脈受阻,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醫好。”

姬滄冷冷道:“莫要耍什麼花招,否則本王保證你會後悔莫及。”

蝶千衣道:“我既然答應下來,便會盡力而為,除非宣王不肯放過我的族人。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想一想,還需要一些藥物,三日之後,我會給出答案。”

入夜之後,江上風雨襲來,一片寒意肅殺。蝶千衣仍舊被安排在二層船艙,室中裝飾雖然華麗舒適,一切東西應有盡有,但四周皆是宣軍守衛,別說是逃走,就連隨便與人說一句話的可能都沒有,獨自坐對孤燈,想起白日無辜喪命的辛嬴國族人,不由心覺慘然,但宣王的力量太過強大,如果不順從他的意思,辛嬴國遺民的下場定然極盡悲慘,正覺一籌莫展,忽然聽到簾外傳來一聲女子嫵媚的輕笑。

蝶千衣聞聲心覺詫異,卻見突然之間,對麵燈火影下,船艙壁上影影綽綽現出個妙麗的人影,跟著一個身姿窈窕、烏發及腰的白衣女子像是從壁畫中走出的精魅般飄然現身,美目一轉,輕聲淺笑,“你就是百仙聖手蝶千衣?”

那女子容色已極妖媚,聲音卻更加甜膩酥軟,一見其人,再聞其聲,加上她奇異的現身方式,叫人不由生出身臨綺夢的感覺。蝶千衣按住心中驚訝,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女子飄入垂簾,“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我隻問你,皇非是不是真的武功出了問題?”

蝶千衣道:“從我替他診脈的情況看,他體內真氣的確有異,嚴重的時候也可能會武功盡失。”

那女子妙目輕轉,又道:“那麼,你醫得好他嗎?”

蝶千衣蹙眉道:“他的情況十分罕見,尋常藥物起不了作用,但我有一套八法奇針,若能依時取穴,盡心而為,醫好他也並非難事。”

那女子聞言麵露失望之色,跟著歎道:“唉!那這麼說,我應該殺了你才對了。”

蝶千衣一愣,“什麼?”

那女子忽又嬌豔一笑,道:“不過你是神醫,曾經救過很多人,殺了你便等於結下數不清的仇家,這可有些麻煩。皇非是我生平頭號大敵,我也不能讓你醫好了他,不如我們交換一個條件,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要幫我一個忙,這樣兩全其美,你答不答應?”

蝶千衣問道:“你能救我出去?要我做什麼?”

那女子道:“你隻要跟我去見一個人,醫好她的病就行。我保證你的族人平安無事,從此以後,無論是姬滄還是皇非,再也找不到你。而且,我還會幫你殺了皇非,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若答應,便跟我來吧。”說著她轉身揮袖,在牆壁上輕輕一按,那船艙應聲滑開,自幾不可能的地方露出一道暗門。她對蝶千衣招了招手,身影飄飄,舉步先行。

蝶千衣略一猶豫,便隨後進入門中。黑暗中隻見白衣隱隱,那女子帶著她在這布滿機關的暗道裏向前走去,有時兩人停步在某處,腳下甲板便會自行下沉,或又筆直上升,蝶千衣感覺四麵不時有機關運轉,暗門開合,卻聽不到半絲聲響,仿佛兩人身在迷宮幻境之中,但實際上這裏應是宣王舟駕的內部。約莫過了小半炷香時間,那女子停下腳步,玉手伸出,按上牆壁連轉數周,眼前船艙無聲移開,一陣江風撲麵,冷雨瀟瀟而來。

那女子將一隻手指抵在唇上,低聲道:“小心一點,這裏仍有可能遇到宣軍,千萬莫要被人發現。”

蝶千衣見到不遠處營火點點起伏,果然並未完全離開宣軍大營範圍。那女子伸手抓住她胳膊,潛蹤匿跡,悄然在軍營之中穿梭,身法如魅似幻,高明至極。蝶千衣暗覺驚訝,待離開營地後,被她帶著一路疾奔,很快進入荒無人煙的曠野。深夜雨勢加大,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前方夜空忽然劃過一道輕利的閃電,照見曲折險峻的山路。那女子身邊帶著一人,卻履險如夷,身姿幽美。大雨中兩人仿佛煙雲一般漸漸上升,一直到了山頂一處危崖之上,她才將蝶千衣放開,說道:“到了。”跟著上前幾步,向著山崖道:“你需要的人我幫你找到了,若連她也醫不好你,我也沒有辦法了。現在我要盡快回去,剩下的事情你便自行解決吧,可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很好,這一次你幫了我,我答應日後幫你一次,不過隻有一次,你可以隨時找我。”

雨中傳來一個年老女人的聲音,天邊電光倏閃,蝶千衣驀地看見對麵岩洞裏坐著個紫衣白發的女人。那女子嬌笑道:“等你完全恢複,我們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百仙聖手,後會有期。”說著她衣袂輕揚,身子飛雲般向後退去。蝶千衣回頭時恍然看到一張酷似自己的麵容,天地刹那黑暗,白衣女子已消失在山崖之外。

岩洞中再次傳來那紫衣女人的聲音,“你是百仙聖手蝶千衣?”

“是。”天空再次有閃電劃過,蝶千衣終於看清那人麵容,發現她滿臉皺紋,容顏枯槁,一副行將就木的衰老模樣。那紫衣女人伸出手道:“很好,這個身份很好。外麵雨大,你到山洞裏來吧。”

蝶千衣走到山洞邊緣,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我來是為了醫病嗎?”

那紫衣女人啞聲道:“不錯,我病得很重,但是你卻可以救我。”

蝶千衣道:“那也不一定,你先伸手給我,讓我試試脈象吧。”

“好啊,我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那紫衣女人說著,將枯枝一樣的手向她伸去。蝶千衣跪坐下來替她診脈,發現她身子異常衰弱,體內真元盡喪,似乎奇經八脈都被一股邪異的力量強行摧毀,就像崩壞多年的城牆一樣,根本沒有複原的可能,搖頭說道:“你的傷勢太過嚴重,我可能沒有辦法幫你恢複。”

那紫衣女人卻不回答,隻是眯起眼睛,盯著她點頭道:“這副皮相雖算不上絕色,倒也相當不錯了。”她口吐輕言,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森然詭異的微笑,忽然間翻手緊緊抓住蝶千衣。蝶千衣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後退,但覺一股邪冷的異流自那女子指尖傳來,身子不知為何竟已無法動彈,張口欲喊,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岩洞裏似有金光浮動,那紫衣女子桀桀怪笑,向前觸上她的臉頰,兩隻手如同枯藤鬼爪,緊緊將她攫住,“蝶千衣,多美的名字,多美的模樣,真是好啊……你一定救得了我,一定會的……”她一邊說著,雙眼中突然透出了毒蛇般的邪芒。蝶千衣驚駭至極,但是身不能動,口不能言,與她目光相觸,驀地渾身一顫,秀目便慢慢失去了神采。在那紫衣女子周身散發出的金色異芒中,她眉心逐漸有一道活物般的光印出現,不斷隨著雨光流動著血紅的色澤,仿佛生命的精華,點點消亡不見。

那紫衣女子仰首尖笑道:“我千辛萬苦借助金鳳石聚得一口元氣,便是為發動這九轉玲瓏陣,你正是最好的選擇,以吾精魂血魄,入汝六道輪回……”風雨交加之中,隻見她長發飛舞,雙手結出奇異繁複的法印,一串金色靈石自她指尖旋轉升起,金光裏慢慢散出血色,將兩人全然籠罩,跟著透過雨絲,漫向天地。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有數道閃電破空而至,仿若金蛇狂舞,群龍騰空,向這山峰之巔流竄直下。傾盆大雨漫空狂瀉,天地似乎陷入絕對的黑暗,唯有一重重金色異芒在這風雨中浮動,逐漸被濃重的血色無聲吞噬。

當血光散去,金芒重現,大雨漸止,夜空恢複平靜。那紫衣女子身子向後倒去,蝶千衣眉心的血印全然消失,徐徐張開眼睛,原本柔和的眼眸中,透出了一絲冷豔幽煞的紫芒。

金甲樓船二層當中一間寬敞華麗的船室中,金燈獨燃,照亮四壁。瑄離站在案前精心修剪著花瓶中一叢含苞待放開的梅枝,身後艙壁打開時,他悠然回頭,看了一眼自暗道中走出的白衣女子。

“惟妙惟肖,毫無破綻,白堂主的大自在如意法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那女子輕煙般掠到他身旁坐下,美目向他飄去,“怎麼不叫我姝兒?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當年在後風國我們便已知根知底,亦曾合作愉快,不過現在你的手段也越發叫人驚訝了,就連這宣王舟駕都完全在你掌控之中,而且能與四麵所有戰船相連,輕而易舉就將宣王掌心的大活人送了出去。”

瑄離笑了笑,隨手丟開那梅枝,“你要我幫你對付皇非也無須如此奉承,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和他正麵為敵,也勸你小心行事,莫要惹火上身。”

白姝兒嬌聲嗔道:“你就這麼顧忌他,難道他比宣王還要可怕嗎?”

瑄離眼前浮現出白日船艙中皇非俊若冷玉的麵容,徐徐道:“少原君是真正無情的人,也是真正有野心的人,這樣的人即便不能成為朋友,也還是不要做敵人的好。”

白姝兒幽幽歎道:“所以這樣的人若要殺你,便是世上最可怕的事,還是先下手為強,不管是殺了他還是毀了他,免得自己寢食難安。話說回來,我若能控製皇非,對你也大有好處,所以你不會不幫我,對嗎?”

瑄離麵對這心機多變的妖嬈,目中閃過莫測的微光,抬手按向桌案,牆壁上無聲滑開暗門,“你若再不回去,被人發現異樣,我便有心無力了。”

白姝兒嫵媚一笑,娉婷起身,“明晚再來找你。”說著飄向漆黑的暗道,消失不見。